我那个婶婶一向嘴毒,她又当着我妈的面说:“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白花了那么多年的时间和钱,最后跑去摆地摊。”我妈尴尬死了,我真是没用,这么大了还让我妈丢脸。
作者:南山秋
1任嘉在2013年辞职时,对自己的30年人生还是颇为满意的:她从小就是学霸,从重点中学一路顺畅地过关斩将,读到南方一所985大学的研究生,认识了丈夫李响;毕业后,李响留校任职,任嘉则先去到当地一家不错的民企,历练2年后,成功跳槽到我工作所在的这家500强公司。
任嘉比我晚几年入职,我俩虽身在不同城市,但人员编制上同属于一个大区,日常打交道很是频繁,再加上性情相投,久而久之,也成了朋友。
那时的外企,虽已不再有耀眼的光环,但薪资高,依然是许多人找工作的首选。作为一家典型的欧洲企业,公司以严谨与合规出名,对尚处基层的我们来说,一旦适应了自己螺丝钉般的角色,就可以切换到“养老模式”了——按部就班地工作,几乎没有加班,工作与生活严格分开,以及眼花缭乱的福利……公司像一口宁静的池塘,人员离职率极低,拿“5年服务奖”“10年服务奖”的人比比皆是。
所以,当任嘉偷偷和我提及她有离职念头时,我吓了一大跳,一追问,竟说是为了备孕。
任嘉那时业绩突出,领导对她非常重视,何必此时激流勇退?再说,在当时的我看来,公司对女性员工非常友好——那时我刚经历完生育,对公司“生育制度”甚是感激:先兆流产时直接允许居家办公1个月;除了国家法定的4个月产假,公司还额外给出了1个月的待产假;因为员工团险的覆盖,不仅生产费用几乎全额报销,之后孩子的所有医疗费用——包括门诊——都能以50%的比例报销;孩子1岁之内,每天有额外1小时的喂奶假,可以选择晚到或早退,甚至中间时段离开;最重要的是,当我休完产假归来时,我的岗位、负责的项目、所对接的内外部人员,都毫无悬念地回归了。
我不解地问任嘉,难道她没听说过女同事们之间的调侃,“就是耍赖,也要赖在公司把孩子生完才行啊”。
任嘉笑笑:“那是适用于你们这些在办公室的,我做销售,到处飞,累得孩子都怀不上,还谈什么别的?”
我一时语塞。
“我上周7天去了4个城市。连家都回不了,我怎么怀得上孩子?我今年33岁了,再晚一点,就是高龄产妇了。工作什么时候都能有,孩子错过了黄金年龄就不一定怀得上了。”任嘉轻声跟我说,眼里有着一闪而过的失落。
其时我正处于母爱爆棚的状态,很能理解她的心情,便试探着问:“那你将来是怎么打算?”
“好好休息一阵子,调养调养身体,等生完孩子我就继续工作。”
生完孩子后,我有很长一段时间成为同事们的“优待对象”,我曾很庆幸初为人母的身份给我带来的便利,直到任嘉离职后不久,我参加一次竞聘,听到HR经理的问话:“你确定能合理分配好时间吗?你能做好平衡吗?”
那一瞬间,我也像任嘉一样有了辞职的念头。
2离职3年后,淘淘如愿出生。然而,任嘉并未像她曾计划的那样回归职场。
这倒也没有太出乎我的意料——在我身边的女性朋友中,大部分说“断奶之后就重回职场”的人,会一步步变成“等孩子读幼儿园了我就去工作”“等孩子小学了我就重头开始”……任嘉也没有例外。
她原本的计划“天衣无缝”——几年前赶在房价疯涨前买下了楼上楼下的两套房,生产之前公婆从老家搬来住楼下;她想等孩子断奶后白天交给婆婆照顾,晚上下班后把孩子接回自己家,这样既能“工作育儿两不误”,又与婆婆保持了合适的距离,“完美!”
然而,淘淘出生后,任嘉的忍容阈值瞬间降低了许多,婆婆人不错,但老式的养育方法让任嘉迅速做出决定:自己作为照顾淘淘的主力,婆婆搭把手就好。
所以当任嘉表示想开个小店时,李响并没有太过意外:那时正值全民创业的热潮,只温和地问:“你准备做什么呢?”
丈夫的态度给了任嘉很大的鼓励,她敞开心扉,聊起自己多年的夙愿:她虽一直学理,但自小喜欢的都是绘画和服装设计,在高考时,曾冲动地想把第一志愿填成一所二本大学的服装设计专业。
“我读了不喜欢的专业,做了不喜欢的工作,只因为那是大家眼里的好专业、好工作。既然现在走到了这一步,我想做一些自己喜欢的事情。”当任嘉把几个手工发夹拿到李响面前时,李响意识到,“开一家手工饰品店”并不是妻子一个心血来潮的决定。
任嘉自认为做好了充分的准备:她在网上找到发夹的原料供应商,自己尝试做了一批样品后,计算了产出效率和原料成本——她发现,看起来不起眼的发夹,却能达到亲民的价格与足够利润之间的平衡。她兴奋不已,觉得这会是一个很好的切入口。
但任嘉很快意识到了自己的思虑不周,竟忽视了一个最重要的问题——店面。
因为要随时照顾孩子,必须能在10分钟内往返店面与家中。符合这样条件的,只有小区门口的一片底商了,她看到一家小的皮具店贴出了转让告示,其地理位置和装修风格简直像为她量身定做一般,但仔细一看,心就凉了:10万的转让费,6000元/月的租金,押一付三;加上软装和进货成本,起码要15万的启动资金。
李响在高校工作,工资比任嘉在外企时差不少。任嘉辞职后,小家庭收入来源锐减,孩子又处处都要花钱,两人一时间有些捉襟见肘。思忖再三,任嘉放弃了那个铺子。看着她沮丧的表情,李响有点心疼:“我努力工作,尽快攒一笔钱起来好不好?”
任嘉是个行动力很强的人,她几乎没有太久的停顿,就提出了租店面的替代方案:摆地摊。
除了李响,几乎全家都提出了异议。婆婆反对说:“摆地摊风餐露宿的,比开店辛苦多了,你回来哪还有力气照顾孩子?得不偿失。”说完又吞吞吐吐找补,说是心疼任嘉,希望她不要那么累。大男子主义的公公憋了半天,气壮山河地吼一声:“摆地摊?我们家的人出去摆地摊?丢不丢脸啊!”任嘉沉脸反驳了一句,公公气得重重拍了桌子,脸上青筋暴起。
眼看两人之间的火药味越来越浓,婆婆和李响赶紧拉开他们,分别安抚。
在李响的劝解下,婆婆主动来和任嘉商量:在每天下午5点到7点间出门摆摊,那个时候她会来帮忙照顾淘淘,准备晚饭。任嘉感激地拉住婆婆的手——反正公公从住过来之后除了对她指手画脚,从来没有提供过任何实质性帮助,所以对于公公跟她冷战,任嘉也不在意。
任嘉腾出书桌改造成一个简易的工作台,上面整整齐齐地划分出原料区、成品区和操作台,李响在家工作时就只能抱着电脑去到餐桌了。但李响没抱怨,还主动帮任嘉改造了一个小型木质拖车,合起时可以当小箱子装货物,摊开时可以做展示台,任嘉没有想到丈夫还有一双如此巧手,感动地抱着李响撒娇:“老公你怎么这么好啊。”
任嘉花了一周多的时间准备货品,趁着淘淘睡觉的时间,见缝插针地做出了50个发夹。“开头一定要一炮打响。”她一边做一边兴奋地跟我远程絮叨,“我越来越觉得摆地摊好了,时间灵活不说,备货的压力也小多了。你想想,我如果开店,要备出能摆满整个店里几个柜台的货,需要做多少发夹啊!现在这样挺好,做多少卖多少,卖完了再准备,太灵活了。”
3任嘉的第一次出摊,地点选择在了离小区不远的一条马路。
这是她观察了许久后挑选的位置:不是主干道,会相对较少受到城管的管制,但与主干道垂直,人流量也不小,摆摊的人却不多;马路的终点是一个中型超市,来往的有不少中年女性,任嘉主打儿童发夹,中年女性正好是她的目标客群。
初夏的海边城市,傍晚最为惬意,夕阳余晖仍在,温度不再灼人,海风习习,很是温柔。
推着小车过去时,已经有几个50岁左右的妇女们结伴摆摊了,看她们聊天的亲热劲,任嘉暗想,大概那一块已被默认是她们的地盘了。她不想造次,就在马路对面不远不近地找了个地方摆开摊子。闲来无事时,她总偷偷抬眼看着对面那几位妇女,扭头时的余光也能感觉到她们也在不时地偷眼打量她。
几位大姐看起来很是麻利干练,大嗓门里时不时发出爽朗的笑声。一个大姐面前摆着个简易衣架,上面密密麻麻挂满了各式T恤,另两个人都是将货品摆在面前的垫布上,一个是拖鞋女袜之类,一个是手机壳。任嘉放心了,和自己的发卡没有竞争。
虽说任嘉自认心理上没有什么障碍,但她还是不愿扯开嗓子吆喝或者主动张罗顾客,只想等着顾客过来停留时招呼几句。但没多久,她便发现,自己所在的一侧对着的是超市的入口边,人们大多脚步匆匆地直奔前方,很少逗留;只有等到他们出了超市,才会在对面的地摊群附近停下来看看问问。
她眼睁睁看着对面的大姐们卖出不少东西,自己却一无所获,于是也顾不上矜持了,赶紧拖着小车凑到了那几位大姐身边。凭着随身带的几个水果,加上销售工作锻炼出的好口才,任嘉迅速打开了局面,没一会儿便“张姐”“王姐”地叫唤开来。
年龄最大的李姐豪气地说:“以后你就到我们旁边摆吧,反正也没多少人,以后我们帮你留位置。”还没等任嘉道谢,张姐又啧啧夸奖起她的小车子来:“还是你们年轻人会张罗,这个小车真好,又方便又硬朗,真不错!”王姐有些担心地说:“这车好是好,但太重,城管一来,你肯定跑不赢。”
城管是此前任嘉最担心的问题,她的心扑通跳了一下,赶紧向王姐细问请教。王姐摇摇头说:“放心,我们这带的城管还好,毕竟不是大马路,而且现在讲究文明执法了,都客气得很,不再像往年那么凶巴巴了。不过,他们有时来了让你走,你就赶快收拾了,那一天都别再来,不然回头他再看到你,就直接收了。”
大姐们告诉任嘉,她们已经和城管达成了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只要她们不在大白天出现,不在主干道出现,那么像现在这个时候,城管员大多是不会出现的。不过,王姐瞟了瞟任嘉的小车,又说:“要我说,还是我们这样的布比较好,城管来了,四个角一拎,就可以走了,你这弄得像工艺品似的,没用。”
说说笑笑间,任嘉眼看时间不早了,就准备告辞回家,李姐诧异地喊住她:“你现在回去?不卖东西了?”
任嘉解释说要回去带孩子,李姐善意地提醒她:“六七点前的顾客都是慌慌张张买菜回家做饭的,起码7点半之后,那些有闲情的人来逛超市当散步了,那时候才有生意。”
任嘉仔细一想,还真是,光顾着和大姐们聊天,都没留意到这两个小时里几乎没几个顾客停留。
第二天,任嘉按大姐们指点的方法,调整了出摊时间,换了更有亲和力的衣服。不过她始终坚持用着小车,没有换成垫布——那些手工发夹都是她亲手设计,熬夜一个个做出来的,她不希望它们那么潦倒地躺在地上。
大姐们说,不远处有个小菜场,那条小巷子人流量更大——最初,不知道是哪位不愿意在菜场里交摊位费的农民,挑着担子守在菜场入口的地方。后来老乡们就陆续聚拢过来,以一种相对团结的方式占据了菜场入口旁边最黄金的位置。菜场里面的摊贩意见很大,但是不知为什么,城管和农民们在经过几个回合的交锋后便放任不管了。但那里的位置很是紧俏,经过长久的博弈,每个人才都渐渐有了自己约定俗成的摊点。
任嘉好奇,为什么她们所在的这条街就没有那么多人呢?李姐头头是道地分析:“这边邻着超市,你想想,地摊的东西比得过超市吗?来超市买东西的人会买你地摊的东西吗?只有我们几个卖的和超市不一样东西的,才能在这边生存。”
“对,你卖这发夹不错,适合在这里卖。”王姐凑过来,“还有啊,咱们这里环境不好,光秃秃的没个遮挡,要是碰到落个急雨,人淋到是小事,东西淋湿了就糟蹋了。”
“不过也有好处,人少竞争少嘛,你就安安心心和我们一起吧。”李姐说。
任嘉暗自惭愧,原本以为自己年轻、见识广、有知识,摆起地摊会有优势,没想到大姐们用最朴素的思维分析出那么多门道。
有时大姐们会抱怨,说她们摆摊又不是做餐饮,没有油烟和食物残渣,也不会破坏市容市貌,为什么总得像做贼一样。“我们虽然是省了租金啊,但是这地也不是政府的,不算占了政府的便宜啊,凭什么管我们?”
任嘉摇摇头,认真地对大姐们说:“不是的,还涉及到市政管理成本和税收。”话音未落,自己就后悔了——她不喜欢大姐们在听到她讲什么新鲜东西时略带崇拜的眼神,尤其是后面由衷地跟上一句:“果然是大学生。”——这常常让她有点难过。
4任嘉的生意渐渐好起来后,她对服装设计的热爱借由着手工发夹喷薄而出。
除了花费不少精力购入各价位的布料和金属件、反复试验挑选出性价比最高的档位,她之前在业余时间里学习的色彩搭配、构图都找到了发力的方向。经由她手设计出的发夹,款式格外新颖,再配上订制的带logo的礼盒,煞是精致——logo是她特意花钱请做平面设计的朋友做的,“打出自己的品牌,为开店做准备”。
在李响的建议下,这些货物最后定价都在10元左右,小对夹、小发箍,还有各式皮筋,这样顾客会看得眼花缭乱、难以取舍,价格不贵,就干脆一口气就买上四五个。
任嘉天生亲和力强,性格好,即使顾客讨价还价得再过分,磨得再久,她也能笑眯眯应对;她还有一个让大姐们望尘莫及的本领——数年销售生涯,于顾客的判断力已经成了一种本能,让她的“客情”一直维护得非常好,回头客很多。她单独申请了一个微信号,把二维码打印出来,每卖一个发夹,都会引导顾客扫码加微信,良好的口碑被熟客口口相传,每天加她微信的人络绎不绝,很多新顾客慕名来找她的摊位。大姐们有时笑着羡慕说,不愧是年轻人,真会想办法。但笑归笑,她们也从来没有模仿过。
夏天最高峰的时候,任嘉忙得脚不沾地,不敢喝水免去上厕所,2个小时就能赚到两三百元。不过冷清时一天只挣几十元也是常事,恶劣天气时又不能出摊,每个月平均下来,也就能挣上三四千块。
大姐们劝她,每天2个小时太少了,可以试着多干一会儿,“说不好就成了新闻里说的那种摆摊收入过万了呢”。任嘉被说得心动,但冷静想一想,也只能婉拒——她每天的时间被孩子占据得满满当当,抽出这2小时,婆婆有时在家还嘟囔:“要不就算了吧,一个月累死累活也赚不到什么钱,还耽误了照顾孩子。”如果出摊时间增长,需要备更多的货,那将占据她更多陪伴孩子的时间或是睡眠时间。
“照顾孩子永远是第一位的,不能本末倒置。否则我随便找个工作,月入过万完全是小菜一碟,何必要靠摆地摊?”任嘉的思路很清晰,地摊是一个门槛极低的行业,现在的生意兴隆,也有许多运气成分。要提高竞争力,还是得靠服务,而要服务,就得开店。
任嘉的计划:第一步,先拿地摊“引流”,积累顾客;然后“线上线下同步销售”,这样就能不再担心错过熟客,还避开了雨雪天的影响;等到忠实顾客积累到300人左右时,她就有底气盘下一家实体店了;接下来,拓展饰品品类,等利润空间足够了,选取更高效的货品引进和管理,开自己的品牌饰品连锁店……在许多次疲惫不堪时,任嘉都这样给自己打气:“等到有了门店的那一天,我的许多设想就都能一一实现了!”
这些层出不穷的点子一遍遍地在任嘉脑海里跑着马拉松,一跑就跑了快两年。
她的地摊逐渐稳定起来,与城管员们也熟悉了,除了有检查前他们会提前一天来叮嘱她不要出摊外,其余时间,即使路过也大多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婆婆见她每月能稳定有三四千的收入,又没有耽误照顾孩子,也不再抱怨了,还主动承担了做午饭,让任嘉轻松了很多。公公总要等到饭熟了婆婆下楼去喊,才会大摇大摆地进门,吃完饭便将碗筷一放,下楼回家。任嘉心疼婆婆,便抢着收拾碗筷。
小区后门那条街,虽不如前门的一排底商成气候,但几个小店提供的都是生活必需品,人气也很旺。任嘉在逛一家服装店时,和老板琴姐攀谈起来。琴姐比任嘉大几岁,家里世代都是裁缝,早年也是做地摊起家,她的经历就是任嘉给自己设想的发展路线。
琴姐和任嘉也是一见如故,听说了任嘉的情况后,豪爽地大手一挥,说任嘉如果愿意,可以偶尔在店门口雨阳棚下的地方摆一摆。任嘉不好意思地提出要给她一点租金,琴姐哈哈大笑:“不用了小妹,那地方本来我也用得不多,没关系啦!再说了,我也是摆过地摊的,那些辛苦我都明白的。”
这个新的出摊地点,给任嘉带来了许多便利,下雨天不方便去超市附近摆摊时,她就到琴姐这边;琴姐店里没客人时,她还能进去坐一坐歇一歇,聊聊天;再到后来,琴姐干脆让任嘉把小拖车寄存在店里,不用每天搬来拖去。
5就在任嘉踌躇满志的时候,却迎来了坏消息:一场重大的国际会议将在这座城市召开,城管员告诉任嘉她们,全市将提前数月开展有史以来最严格的清理流动摊贩行动。所有的占道经营摊点,全都要取缔,没有例外。
一开始,任嘉还没有觉得太糟糕,“等会议结束了再出摊呗,这几个月就当给我放个长假,好好休息一下,这两年我也太累了”。后来让任嘉感到焦虑的是,会议结束后,城市对摊贩的管理并未松懈,不再给任何缓冲,直接没收。有次她踱到那个曾烟火气十足的菜场门口,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那儿已经悄然变了模样:小巷被拓宽了,农民曾经摆摊的地方,被整齐划一地勾出了停车线,失了喧哗,略略透出黯淡的乏味。而自己曾摆摊的超市门口,被种上了鲜花和绿植,成片的花叶蓊蓊郁郁。
小摊没了,似乎也没有给周边的居民们带来什么不便。菜场的菜价从涨到落,最后也在一个合适的点位停住了。农民菜贩们再也没有出现过,曾和任嘉朝夕相伴的大姐们,分别后就也再也没有遇到过了。
任嘉在超市门口徘徊时,遇到了熟悉的城管员们。他们眼神里带着一丝同情和惋惜:“趁年轻,赶紧去找份工作做吧。”
不知道为什么,那一瞬间任嘉突然很想哭,很想告诉他:“我也曾是高材生,我也曾是原本有着无限前途的人。”不过她最终什么也没有说,话咽进肚子里,浮起笑容,谢谢他们的关照。
好在借着微信里的熟客,任嘉还不至于完全停滞。往日她在微信里只发布出摊的通知,现在,她开始试探着发布一些“上新”——小心翼翼地把控着节奏,生怕一不小心因刷屏被顾客拉入黑名单。
熟客大多是在附近的居民,有看中的款式,她们便与任嘉约好一个地方见面交易,可是,非刚需的饰品,往往更依赖于见到实物时的冲动消费,许多顾客嫌“面交”麻烦,任嘉的发夹每月销量直线下降。
任嘉最着急是,没有地摊的引流,新客几乎没有增加,她困在计划的“第一步”走不出来了。
婆婆试探着问她要不要重新回去找工作,任嘉认真思索后,还是拒绝了。朝夕相处的陪伴,不仅淘淘越来越离不开她,她也越来越依恋和孩子在一起的日子了。
“就算要重新工作,也要等到淘淘上幼儿园之后。孩子的前3年是最需要妈妈陪伴的,这对孩子的性格和习惯都至关重要。淘淘被我教育得很好啊,这是婆婆带孩子所不能替代的。我觉得我陪着淘淘,还是值得的。”
6任嘉开始了各种尝试。
一位邻居好心告诉她,自己有个朋友在开童装店,可以试试“谈谈合作”。任嘉很是兴奋,“童装和发夹是绝配,我预感这能是一个契机”。
周末趁李响能照看着孩子,邻居带她来到了那家童装店。看到那座商住楼,任嘉心里就咯噔了一下——楼中店,客流是问题。
任嘉将自己设想的两种合作模式向店主一一道来:一种是寄存,按销售额的20%给店主提成;另一种是店主以售价6折的价格拿下一批货,对于没有销售出的货物,只要没有破损,3个月后,任嘉还愿意以4折的价格回购20%的货物。
店主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第一种,见任嘉脸色微微有些尴尬,店主略带不好意思地解释:“你的东西都很漂亮,但是,我们是小本经营……”
任嘉点点头,表示理解。
这个尝试没有多久就失败了:寄售的货物款式不多,店主和任嘉都不愿增加额外的成本去购置展示柜,于是,发夹都被挤挤挨挨地放在收银台旁。顾客在付款的时候,常常不经意地拿起发夹问店主:“是赠品吗?”店主只能尴尬地解释说不是,有的顾客还不依不饶:“这么小气,买了你家几百元的衣服了,送个发夹不行吗?”
店主苦笑着对任嘉说:“这样下去,反而把自己的顾客都得罪了。”
任嘉试探着:“那你要不要买一点我的发夹当赠品?就当吸引顾客了。”
店主犹豫了一下,还是很不好意思地拒绝了:“反正之前没有赠品时他们也会买童装,我如果想把发夹当赠品,可以自己去小市场买更便宜的啦——赠品不用送这么好的。”
任嘉临走时,留下十来个发夹送给店主,谢谢店主这阵子的帮助。
不久后,任嘉又联系到一个专做团购的“团长”。那是一个很强大的“购物团”,团购的东西五花八门,服饰鞋帽,洗发水剃须刀,锅碗瓢盆,水果零食,电动牙刷护肤品,共性是定价中低,三无产品,任嘉和我私下讨论:“这不就是一个网络版的地摊吗?”
但任嘉深入了解后,心态却迅速发生了转变——那个团长主打微信社群销售,500人为上限的微信群,手里已经有11个,申请加群人数还在不断增加。在这里,每一档上线的商品基本能在两天内达到上千的销售量,迅速“截团”。销售火爆的商品,还会安排“返场”。团长有一个专门的团队分工合作,有的负责对接商户,有的负责新增用户及代理,有的负责处理售后,权责清晰,井然有序。
任嘉对这次合作抱有很大的期待,只是对方档期太满,她的发夹要排到2个月后的圣诞节前后才能团购。粗略一算,一次团购出掉1000个发夹应该不成问题,再盘点了一下存货,核算了货期和原料备货情况,2个月,刚好够她备足库存。任嘉甚至想到,可以给本市的顾客提供免费送货和维修,这样,就能成功地借力团长的客群引流到自己的顾客群了。
然而,和购物团商务人员对接后,任嘉才意识到自己想得太乐观。那个商务小姑娘侃侃而谈:
“姐姐,我们是面向全国销售的,您的货品并不是太适合我们的团购模式呢。像这样的小饰品类,还是适合本地线下销售的。
“您这个价格呢,其实也是合理,但是您看看网上,比您卖得便宜的发夹到处都是,我们平台的定位策略是以低价取胜。
“您的发夹,走在路上顺手买几个还可以,在网上卖,要么特别便宜,要么款式非常特别,不然,为什么要买你的呢?
“现在顾客都被惯坏了,不包邮不买,但是你的东西卖七八十元一单咱们包邮才不会亏本吧?要顾客一口气买上六七个,太难了。起码在我们平台的经验里,这样的情况不常见的。我们平台虽然普遍出单量很高,但是碰到不合适的产品,销量惨淡的情况也不是没有的。”
任嘉觉得对方分析得有道理,但还是想试试,毕竟5000多人的顾客基础,即使不能卖出上千单,能出几百单也是可以的。
见任嘉坚持,商务姑娘便让她拍好产品图片,准备好文案,设计好价格,最后一起打包交过来。小姑娘最后还特意强调了一次:“不管最后销量是多少,每单的提成和进场的固定上架费都是不能少的哦!”
最后,果然如商务小姑娘所言,任嘉的发夹在购物团里的销售效果非常一般,最后除了交给团长的佣金,任嘉几乎没有挣什么钱。
任嘉有些灰心了:“辛苦了两个月,做货品、费心拍照、写文案,最后却是给他人做嫁衣。还积压了一大批存货,这笔货我今后不知道要花多久才能消化完。”
我试图安慰她:“别人花了那么多力气建起的购物群,不就为了挣你们的钱吗?这年代,还是渠道为王。”
说完我才发觉这安慰实在蹩脚,任嘉更沮丧了。
任嘉的第三次尝试,来自于一个好友推荐的商场市集。
那是一家新开的购物中心,商场为了招揽人气,拿出中庭空地,定制了20个花车,准备举办一个“周末主题市集”,定位为“原创手作、创意手工艺品”,摊主只需象征性地按80元/天交费。
任嘉的好友在那家购物中心任职,看到消息便第一时间联系任嘉,并帮她抢到了一个名额。那一期的周末主题是“冰雪奇缘”,任嘉兴奋不已,觉得这简直就像是为她量身定做的——她的儿童发夹里,最受欢迎的就是这一系列的了。
集市那天,任嘉按商场要求,穿上提前准备的爱莎公主裙,精心将货品陈列在花车那个2米X1米的展示桌板上,兴奋地等待着孩子们如潮水般涌来。路过花车的女孩子们看到“爱莎的蝴蝶结”就迈不动腿了,家长们见价格合适,也都纷纷掏钱。没到中午,任嘉带去的一大袋子货就全部卖空了,赶紧让李响把家里冰雪奇缘系列的存货全部送来。
晚上8点收摊时,任嘉已经累到腰都直不起来了,可是这是她摆摊以来感觉最好的一天,拉着李响叽叽喳喳说了一路。
可这集市搞了两期后,商场便不再举办了,等到活动再次启动时,条件高了许多:摊位费200元/天,且要一次性“预定”连续10次的摊位费,预交2000元押金;一旦报名就不得缺席活动,如果因摊主自身原因缺席超过3次以上,取消资格,预交的所有费用也都不予退还。
好友略带抱歉地对任嘉说:“我只能帮你提前争取名额,但是缴费这些规定,真的没有办法。”
任嘉的心沉到谷底:周末时李响休息,那是她最重视的一家三口亲子时光,他俩有时一起陪淘淘上早教,有时带着淘淘出游,淘淘每周最期盼的也就是这个时候。再说,万一碰到淘淘生病什么的,她也无法保证10个周末一次不拉地“出席”。
好不容易以为初现的曙光,又变得黯淡了。
7任嘉消沉了一阵子,思来想去,决定还是回归地摊,“摊点不让摆了,我就试一试游击队”。
她特制了一个又大又硬朗的纸袋,单肩挎上能挡住小半个身子。纸袋可以装上不少货品,她特意挑选了一些均价在5元左右小鱼嘴夹,“移动销售比地摊更不方便,必须速战速决,拿便宜的货品,不要额外给顾客再创造犹豫的条件”。
任嘉在纸袋上沿儿别出心裁地用别针把一版版发夹依次别上,做成一个小小的展示板。再在手里拿上几个发箍,便兴致勃勃地出发了。
先是到一个小学门口。临近放学,那里站满了等着接孩子的年轻妈妈们。不少妈妈们看起来都气质不俗,看着她们扎着堆熟络地谈笑,任嘉突然涌上一股惆怅,忍不住想:“她们应该也都是受过高等教育的吧?这样像行星般绕着孩子转的日子,是我想要的吗?”
任嘉甩甩头,努力抛开那些胡思乱想,试图主动向身边的妈妈们搭腔。可她们大概是被那些拿着礼品请求填表格的培优机构们骚扰得过于敏感了,看到笑容满面举着发夹的任嘉,不等她开口,就连连摆手,一脸冷漠地避开了。
任嘉尴尬地站在门口,又不甘心就此离开,深吸一口气,给自己鼓劲:“再坚持一下,等孩子们放学了看看有没有转机。”
转机真的出现了,孩子们涌出来,一个奔跑的男孩子停留在任嘉的身边,主动和她搭起腔来。任嘉展开笑脸回答了他的几个问题后,小男孩扭过头,对着跟上来的妈妈喊起来:“妈妈,给我买这个,我要送给琪琪!”年轻的母亲停在了任嘉的面前,温柔地笑着,和儿子讨论着到底挑哪一款最好。
任嘉的心头突然微微颤动,突然想到了自己的淘淘——此刻他在家是不是正翘首等待妈妈快点回家陪他?
任嘉看到小男孩举起的发夹,冲动了,弯下腰摸着小男孩的头说:“这个不要钱,阿姨送给你的好朋友好不好?”小男孩迟疑地看着母亲,那个女人连连不好意思地推辞,推来扯去之间,不仅付了款,还主动加了任嘉的微信,说下次推荐同班的“宝妈们”来买。
局面竟就这样打开了:有人驻足停留后,吸引着更多的人围过来,好像会传染一样,许多小女孩嚷嚷着喜欢,她们的妈妈和奶奶们见也才几块钱,都毫不犹豫地买单了。
20来分钟,人群散去,任嘉盘点一下战果,不知不觉卖出了十来个。她重重地点点头,对自己很是满意。
几次“游击”之后,任嘉渐渐找到了之前的感觉。不过,放学的高峰有限,任嘉翻出地图,标记出周围的各个小学,幼儿园,以及天桥、公园。她背着她的大纸袋,哪里有宝妈和孩子们,就往哪里钻。
那一阵子,任嘉走路都是带着风的,感觉自己离梦想又近了一步。
8一个开舞蹈学校的顾客给自己女儿买了一次发卡后很是喜欢,向任嘉一口气订了500个发夹:“只是要得比较急,我们要去一个学校做活动,想拿这批发夹做礼物。10天可以吗?”
这对任嘉是个很大的挑战,她一天起码要做出50个。但她不敢流露出任何犹豫,赶紧一口应承了下来。
这一年来,琐事缠身,任嘉每天的手工出品越来越慢。每个24小时都仿佛像一个被塞得满满的大麻袋:打扫卫生、出门买菜、洗衣、照顾淘淘、做发夹、摆摊……看似充实,其实支离破碎。
淘淘快2岁才断奶,在那之前,任嘉几乎没有睡过一个整觉。等到儿子断奶后,任嘉本以为能一觉睡到天亮了,可晚上还是会惦记着孩子,隔一会儿就得起身照看一下,若淘淘无故醒来,又得哼着儿歌哄睡,睡眠像被切成了一个又一个的小方块。
从怀孕起,任嘉已经3年多没有睡过一次整觉了,她有时会崩溃般问我:“到底什么时候才是一个尽头?”
有时她会盯着一地狼藉和永远都收拾不清爽的客厅发呆,想不清楚——吸尘、拖地、买菜、洗衣……家务还是几年前那些家务,房子还是几年前那个房子,为什么多了一个小孩子,就感觉这些事情是永远也做不完了呢?
这样的情绪,在任嘉赶制这一批发夹的时候,达到了顶点。
这天晚上,李响出差了,任嘉一人在家。淘淘莫名兴奋,晚上12点半多还在床上蹦来蹦去,“妈妈妈妈”喊得任嘉头痛欲裂。任嘉忍着脾气好言安抚儿子,试图让他快点入睡,心里想到是:晚饭的碗还一直躺在水槽里没洗,洗好的衣服在洗衣机里关了几个小时了没晾,发夹还没开始做,而她的牙龈,已经持续肿痛好几天了。
淘淘又翻出一本书,执着地拉着任嘉,一遍又一遍固执地重复“妈妈讲故事”。任嘉突然在一瞬间崩溃了,她抓起书“咚”地扔到地上,几近声嘶力竭地对着淘淘嚷:“你能不能去睡觉?!能不能?!”
孩子被任嘉突如其来的吼声吓到了,撕心裂肺地哭喊着,任嘉吼完一瞬间就后悔了,搂住淘淘失声痛哭。哭累了的淘淘很快睡去了,任嘉默默去洗了碗,晾了衣服,才坐到工作台前开始手工。熬到凌晨2点半,实在撑不住了,滚到床上关灯睡觉。
原以为这事也就这么过去了,没想到,第二天中午,公婆过来吃中饭时,婆婆居然问起了昨天半夜听到那重重的一声“咚”。任嘉有点不好意思,跟婆婆讲了,婆婆心疼地劝任嘉“顾着点自己,别累坏了”。任嘉点点头,撒娇般把手递给婆婆看:“看,这里这里,都是做发夹的伤口。”
婆媳俩正絮絮叨叨时,公公突然沉下脸,“啪”地一声把筷子重重地拍在桌上:“诉什么苦,多委屈啊?谁没生过孩子、带过孩子?每个人都不是这么过来的,就你娇贵吗?”
任嘉愣住了,立刻放下筷子,眼泪忍不住地流了下来:“我为什么不能说?我做的事情你们都能看到吗?”
公公甩开婆婆扯住他的手,也叫嚷起来:“难道非要我们天天夸着你捧着你才行吗?好好的班不上,说是带孩子,孩子也不好好带,整天惦记着摆摊儿,我儿子养着家,我们老两口伺候你吃饭,你什么事都不做,还发大小姐脾气!”
任嘉气得发抖,想说的话太多,反而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她很想问公公:“我和你儿子一样也是重点大学毕业啊,我的工资比你儿子还要高,我为什么要放弃那些呢?孩子生病时我一夜夜守着有多累你们知道吗?宝宝多磨人你们知道吗?我刚做完乳腺手术回到家还一刻不停地收拾房间,那样也叫什么事都不做吗?”
可是任嘉什么都没有说,她只是跑回卧室,靠在床头泪如雨下。
婆婆拉着怒吼的公公离开了,房间里静了下来,任嘉才终于忍不住放声哭泣。之前被吓懵了的淘淘也哇地一声大哭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到任嘉身边,伸出小手护住任嘉:“妈妈不哭。”任嘉哭得更凶了。
这次和公公闹崩后,任嘉不让公婆来照顾孩子了。她每天中午自己做好和儿子的中饭,晚上李响下班回来后带着淘淘去楼下吃,她在家里随便做一点填饱肚子。
不久后的中秋,任嘉回了一趟娘家。深夜,我突然接到了她的电话,声音格外低落,不像以往那般竹筒倒豆子般发牢骚,而是拉着我说了一堆闲话,我终于忍不住了,问:“你怎么了?回家时发生了什么事吗?”
任嘉停顿许久,声音哑哑的:“也没什么,就是家里亲戚们说我还是应该找工作,我那个婶婶一向嘴毒,她又当着我妈的面说:‘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白花了那么多年的时间和钱,最后跑去摆地摊。’我妈尴尬死了,我真是没用,这么大了还让我妈丢脸。”
“你说,婆家欺负我也就罢了,娘家人也这么说我,我只是想不通,为什么没有一个人认可我。我做的事情,难道在她们眼中就是那么不堪、那么没有意义吗?”
我安慰她:“这么多年这些话你也不是第一次听到了,以前你都嗤之以鼻,说道不同不相为谋的,今天怎么这么在意?”
“也许,是我自己也开始怀疑自己了吧。”她突然想起什么似地嘱咐我,“你千万别辞职,多难都别辞职。我现在如果出去找工作,可能真的找不到什么像样的工作了。”
我苦笑,以往每次我跟任嘉吐槽工作里的糟心事时,她总是哈哈笑着劝我:“现在真听不进这些破事了,还是自由自在的好,你什么时候干不下去了,我们一起摆摊去。”
9从老家回来后,李响发现了任嘉的异样。
她变得易怒,低落,爱哭,开始频繁地做梦,每次都梦到高考的考场上,临交卷了,还有大片空白,惊醒后,大汗淋漓却又沉默不语。李响知道任嘉的心结在哪里,有些懊恼:“早知道,当年其实应该我辞职回来带淘淘的,你本来就挣的比我多,也比我更能干。我这工作,也就剩个稳定了,倒真不如你出去能闯出的天地大。”
任嘉勉强挤出笑容,反过来安慰老公:“你如果辞职,估计你爸妈会以死相逼吧?你爸爸更会恨不得把我赶出家门。”
李响以为她还在为公公的话生气,任嘉颓然地摇摇头:“我不是为别人的话生气,我只是找不到自己的价值所在了。”
2019年9月,任嘉掰着指头终于等到了淘淘上了幼儿园。她又一次开始寻觅门店。因为不用全天候照顾儿子,选择范围宽松了许多,以家为圆心,她扫街般寻找合适的店面。寻寻觅觅间,任嘉竟无意间得知了琴姐准备把门店盘出去的消息。琴姐店里回头客众多,生意还挺兴隆,任嘉疑惑地问琴姐:“真的吗?”
琴姐点点头,拉着她坐下,说房东突然强势通知,第二年租金要翻倍。琴姐不依,拿出当时签的合同据理力争——白纸黑字约定的“5年内每年涨幅不得超过10%”。可房东蛮横地打住琴姐的话头:“你租就租,不租就退,明年春节后,不涨租我就来锁门。”
任嘉听得气愤不已:“哪有这样的道理,你可以去告他。”
琴姐垂下头:“我们外地人,在这里人生地不熟的,哪里拼得过房东?再说了,没事谁想打官司,赢了也不一定是好事,算了,做不下去就走吧。涨租也不是我们这一家,这一排的门面,房东都像约好了一样。”
琴姐指指周围,任嘉探头望过去,果然,一排门店三三两两关了不少。
任嘉叹了口气,不知如何接话,琴姐的话匣子却关不住了:“其实呢,如果只是涨租,也不是不能扛下去,关键是,现在的生意太难做了——你知道吗?那些小姑娘过来都不买衣服的,看到了喜欢的款式,就开始偷偷拍照,上网搜同款,我这儿啊,成了她们的试衣间。”
聊着聊着,任嘉却发现了琴姐的异样——虽然沮丧,但口气里却有股掩饰不住的喜气。原来琴姐此前离婚没有孩子,最近遇到现任丈夫准备备孕了,做试管婴儿:“我就想给他生个孩子,放弃什么我都不在乎,我40多岁了,再不生,就生不了了。”
任嘉没有接话。这些话曾经那么耳熟,她如今却不知道该不该说后悔。琴姐知道任嘉的情况,认真地劝解她:“别理那些话,谁说你是大材小用?你们这样有文化的人,带出来的孩子都和我们不一样。”
以前任嘉也这样自我安慰过,可是现在,她有一个更深的疑惑没说出过口:“谁说做一个更好的母亲、教育一个更好的孩子,就是值得的呢?我们的人生意义竟要依靠孩子去实现,这是我们想要的生活吗?”
琴姐说,她准备把今年做完就回老家了。到时候如果任嘉愿意,可以把门店转让给她,只一个要求,让任嘉到时收了她没销完的货品,作为答谢,就不收转让费了。
任嘉的日子又开始忙碌起来。除了做发夹和摆摊外,她一头扎进货品陈列,橱窗设计,零售经营的研究里,每天忙得不亦乐乎。她的眼睛闪着许久不见的光芒,憧憬着这次能走出自己的困局。
后记还没等到琴姐的店铺转让,疫情来了。待到疫情平息后,任嘉也没了盘下铺子的勇气。
有时她到街头溜达,留心看着街边:有的店面大门紧闭,转让的贴纸在风里摇摇欲坠,仿佛仅存的期待都要消失殆尽;有的改头换面,逆市开张,似乎仍期待山高水长。
听到鼓励地摊经济的新闻后,任嘉仿佛又燃起了希望。淘淘已经越来越懂事了,任嘉想起了多年前看过的《岁月神偷》的台词:“一步难一步佳,难一步佳一步。”她深吸着潮湿的空气带来的不知名草木的清香,抬头,琥珀般的月亮正静静升起。
编辑:许智博
题图:《美好的意外》剧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