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一所高校校园里张贴了许多考研和英语培训广告。
两年前,钱佑安花15.8万元购买了一家考研机构的“顶配”套餐,除了常规的培训课程,还包含机构承诺的“运作”服务。
他告诉廉政瞭望·官察室记者,这家机构所谓的“运作”,就是当自己进入复试后,机构可以和目标院校“疏通关系”,在复试环节“保过”。“他们说得跟真的一样,这个诱惑力太大了。”
早在2019年考研人数达到285万的时候,就有人称这是考研史上“最难的一年”。而2022年报考人数超457万,比前一年增长了80万人,围绕这个话题的讨论也越来越激烈。过了分数线也不一定能考上,令考生们大呼考研越来越“卷”。
在此情形下,考研培训班让不少考生趋之若鹜。然而,在鱼龙混杂的考研培训市场中,考生中有人艰难“上岸”,有人还在浮沉。
“你的未来和钱哪个更重要”
钱佑安是第二年考过的。第一年考研失败后,他想让机构退回自己课程以外的费用,合同中也有这样的约定。但他发现,关于钱款如何退还,合同中没有细则。
他告诉记者,机构方称,如果考生有退款需求,机构需要先向总部提交申请,等待流程审批,但对审批多久没说清楚。最终,钱佑安无奈只能硬着头皮再备考一年。“考是考上了,但究竟是我凭自己能力考上的,还是机构‘运作’后帮助我考上的,就不得而知了。”
另一名考生陈枚的运气就没这么好。她向一家考研培训机构交了3万多元的“保过”培训费之后,连续两年都没考上,钱也要不回来了。
2020年初,本科毕业的陈枚刚参加工作不久,决定备考在职研究生。她正在网上物色培训机构时,一个自称某考研机构老师的人给她打来了电话,陈枚做了一些咨询后,想再考虑考虑。
接下来的3天,陈枚遭遇了轮番“电话轰炸”。有一天,对方深夜11点打来电话,说“马上就要开班了,现在我们整个办公室的人都在等你,你到底决定好没有”。
在对方的催促中,陈枚匆忙地报了班,她先交了近3000元报名基础班,后来又报了7000多元的冲刺班。
一开始,陈枚就发现培训班的课程和资料比较过时。2018年的试卷,封面上却写的是2020年。机构要求下载的一个考研学习APP上,有的课是2016年录制的。加上自己平时工作比较忙,就几乎没怎么去上过课,2020年第一次考研,陈枚约等于“裸考”,结果失利了。
此后,陈枚多次尝试讨回基础班和冲刺班的费用,对方却与她周旋起来,并趁此机会向她推荐了2万元的名校协议班,称只要第二年进入复试,就可以帮她“运作关系”。此外还承诺,如果没有“上岸”,会连同前一年的课程费用一起归还给陈枚。
这一次“保过”的承诺,拿住了陈枚的“死穴”。但当时陈枚手头并无存款,对方称支持花呗分期付款,催促她赶紧把“名额”定下来,“你想想你的未来和这2万块钱相比哪个更重要”。
“我完全被他们的这些话术带进去了,整个人的头脑都是发热的。”陈枚回想起来才发现,当时不管自己抛出什么问题,对方都能接住,在不知不觉间就给她营造了报班迫在眉睫的氛围。
这次缴费后,陈枚没能等到新的对接老师,反而被所有接触过的老师拉黑了。后来她通过天眼查发现,这家考研机构所属分公司共有14条司法风险,已于2021年7月29日被注销,这才知道这家机构“垮了”,跑路之前还从她这儿捞了最后一笔。当时她从花呗贷了1.9万元,直到现在仍在还款,而这些情况她一点也不敢跟家里说。
不过,陈枚觉得对方不是骗子公司,“他们有培训资质,只是服务质量很差,还偏要吹嘘得很厉害。”她在招聘网站上看到机构设营销岗招聘,才明白所谓的“老师”只是专门负责卖课的社会人士。
秦浩则是被一家考研机构推出的“面授+住宿+督学”套餐所吸引,这家机构宣称“打造专属于考研人吃住学一体的备考基地”。跟随工作人员参观了样板间后,秦浩对住宿环境很满意,没多想就交了一个季度的定金。
然而,几天后,当他来到准备入住的考研宿舍,却发现和样板间完全不一样,设施设备陈旧,有些还是坏的。宿舍虽然提供热水,但洗澡一次要收费10元。在照片上看起来很大的背诵室,实际却很小。最难接受的是宿舍旁边的工业园区经常传来机器轰鸣的声音,让人无法入眠。
花了冤枉钱,秦浩却没能“上岸”。离开之前,他们宿舍还被告知损坏了垃圾桶和淋浴头,但其实一开始就是坏的。秦浩只能和室友每人分摊150元修理费。
背诵一首诗就能过复试?
为何一些考研培训机构叫价如此之高,依然有人愿意买单?记者了解到,为了打造卖点,一些考研机构主推所谓的“保过班”,以收取高昂的学费。
对此,有业内人士称,这些“保过班”的核心卖点包括一对一辅导、复试“关系运作”和提供考研宿舍等等。此外,他们基本都会承诺,如果考生没有被院校录取将全额退款,让考生和家长“放心”掏钱。但如果考生没被录取,他们又会拿出新的话术,劝考生再考一年,把多的费用折算为课时费等等。
记者了解到,一些负责卖课的“老师”入职前要接受专门的培训,主要涉及机构课程服务、销售话术、售后维护等内容,有些机构还会对其进行考生咨询业务的模拟检测。
记者以一名咨询者的身份,走进某考研培训公司在成都的一家分支机构。一名工作人员介绍,他们的全科面授班价格由低到高分为普通、加强、特级、超级、至尊5个档次。其中最高级别的至尊档价格为15.98万元,包含5万元“押金”。讲到这里,这名工作人员透露了他们的“卖点”。
“‘押金’的作用是为考生预定复试‘疏通关系’的名额,避免机构考生报考同校同专业的情况,方便机构操作。”这名工作人员说,之所以能够售卖这款服务,是因为机构和高校有业务合作,与全省范围内多所高校“关系很硬”,光是她经手服务的考生“上岸”的就有10人以上。其中一个成功案例,就是通过他们机构“疏通”,考生在复试时仅凭背诵一首白居易的诗就低分“逆袭”。
这名工作人员称,如果考生交了“押金”,进入复试后确认需要该项服务,则还要补交2万元。如果初试成绩较低、院校排名较高,则有可能补交多次。“一个学生因为初试成绩太差,在‘运作’阶段花了将近15万元才成功。”
考研机构究竟有没有如此通天的本领,记者无从考证。不过,教育部早已明令禁止高校办考研辅导班,高校在职教师也禁止参与考研辅导。如果高校与校外培训机构存在“合作”,在考试过程中作弊,无疑是自砸招牌,并且触犯法律。
“事实上,一些机构就算全额退款,总体上也不会亏。”一家不含“保过班”课程机构的销售人员唐洋告诉记者,这些机构一般会找课时费相对低廉的老师,将成本降到最低,把多出的学费用于机构所在公司的其他投资。唐洋表示,这种做法是一种市场行为,即“通过赌概率的方式玩资金流”。
在商业人士吕建国看来,在没有相关法律法规出台约束的背景下,这些公司“打了一个看似漂亮的擦边球”——考生和家长成为了公司长达一年不需要支付任何利息的“贷款银行”。
举例来说,如果按招收100个学生、每个考生缴纳10万元课程费计算,公司收取1000万元资金。一年之后,若只有20%的考生“上岸”,公司就只需要退回800万元。“在最大化削减成本的基础上进行其他产业投资,相比正规贷款渠道,其中的利润十分可观,而暗藏的风险却只能由考生和家长承担。”吕建国说,如果遇到不良机构,考生很可能浪费一年时间甚至几年。
行业透明度依然偏低
在一家考研机构从业9年的李荣生告诉记者,据不完全统计,目前全国线下考研机构不少于2000家,线上的各种机构更是多如牛毛。
“考研市场这块蛋糕越做越大,在某种程度上带来了行业的崩坏。”李荣生告诉记者,为招揽生源,一些机构想出不少“损招”。有的机构匆匆注册,并无成熟的课程体系,只能照搬他人。有的为了打压同行,还专门开辟“抹黑同行办公室”,假装考生在网上发帖吐槽其他机构。
当初考研机构找上门来时,陈枚还在知乎、小红书等APP上搜索机构关键词,显示均为好评。事后她才反应过来,当时自己看到的好评很可能是机构买的广告。
机构跑路后,陈枚到当地派出所报案时,警方认为这种情况无法定性为诈骗,属于民事纠纷,不予立案,建议她到法院提起诉讼。
但提起诉讼需要举证材料,陈枚当时并没有与这家考研机构签订任何协议,只有转账记录和一些聊天记录,不能形成关键证据。后来,陈枚发现有人在网上发布了对这家机构的吐槽帖。她尝试联系其他受害者,共同对该机构所在公司进行起诉。但陈枚的想法没能实现,网络上的联系断断续续,有时候聊不上几句又搁置了。
“就算签合同,但这种容易被抓住把柄的承诺,怎么可能写在合同里?考研机构不会,考生也不想。”陈枚说,尝试各种办法维权了半年,她觉得“希望不大了”。
记者发现,有维权需求的考生不在少数。在某消费者投诉APP上,关于考研机构的投诉信息共有900多条。
四川省市场监管局相关负责人告诉记者,市场监管部门一般会受理虚假宣传、合同存在“霸王条款”的情况,但如果是机构经营不善,跑路了,消费者要追回自己钱财的确很难。如果通过诉讼渠道成功了,法院可以将机构法定代表人列入全国失信被执行人名单,促使其履行还钱义务,但消费者短期内也很难拿回自己的钱财。“预付式消费、维权难,是校外培训行业长期存在的弊病。”
李荣生也见过许多考生维权无门。有人找到机构所在街道办,但街道办没有执法权,只能对机构进行劝诫。有人选择将机构告上法庭,但即使胜诉,收回钱款也是遥遥无期。更有公司直接申请破产,使消费者追款成为无解的难题。
一位不愿具名的相关人士透露,对于校外考研机构的监督,目前确实存在权责不明、监管缺位的情况,亟待相关政策出台,使该领域得到规范治理。
“考研培训行业存在这些乱象,总的原因还是行业不够透明。既需要行业自律,也需要监管部门的介入。”李荣生建议,相关部门应创建查询机构资质和相关信息的统一平台,保证考研市场透明化。
“目前可以做的,就是提醒考生加强信息甄别,最基本的就是‘货比三家’。”李荣生认为,考生不要过于依赖网络信息,而要到实地试听两三次课程,向已经报名的学生了解课程服务质量。其次,不要轻信一些机构给出的“跳水式”优惠,要考虑到机构运营的成本问题。最后,可以从机构签订合同或协议时所出具的公章来判断该机构是否受当地教育部门的监管。有教育部门资质认定的机构,公章中有“培训机构”字样。
回顾自己这段糟心的往事,陈枚表示“可能会继续考研,但绝不会再报任何考研机构”。她总结道:“考研是自己的事情,我不会再从外界获取坚持下去的信心和动力。”(文中人名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