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氏家训
颜之推
文章(节录)
夫文章[1]者,原出五经[2]:诏命策檄,生于《书》者也;序述论议,生于《易》者也;歌咏赋颂,生于《诗》者也;祭祀哀诔,生于《礼》者也;书奏箴铭,生于《春秋》者也。朝廷宪章,军旅誓诰,敷显仁义,发明功德,牧民建国,施用多途。至于陶冶性灵,从容讽谏,入其滋味,亦乐事也。行有余力,则可习之[3]。
然而自古文人,多陷轻薄。屈原露才扬己,显暴君过[4];宋玉体貌容冶,见遇俳优[5];东方曼倩,滑稽不雅[6];司马长卿,窃赀无操[7];王褒过章《僮约》[8];扬雄德败《美新》[9];李陵降辱夷虏[10];刘歆反覆莽世[11];傅毅党附权门[12];班固盗窃父史[13];赵元叔抗竦过度[14];冯敬通浮华摈压[15];马季长佞媚获诮[16];蔡伯喈同恶受诛[17];吴质诋忤乡里[18];曹植悖慢犯法[19];杜笃乞假无厌[20];路粹隘狭已甚[21];陈琳实号粗疏;繁钦性无检格[22];刘桢屈强输作[23];王粲率躁见嫌[24];孔融、祢衡,诞傲致殒[25];杨修、丁廙,扇动取毙[26];阮籍无礼败俗[27];嵇康凌物凶终[28];傅玄忿斗免官[29];孙楚矜夸凌上[30];陆机犯顺履险[31];潘岳干没取危[32];颜延年负气摧黜[33];谢灵运空疏乱纪[34];王元长凶贼自诒[35];谢玄晖悔慢见及[36]。凡此诸人,皆其翘秀[37]者,不能悉纪,大较如此。至于帝王,亦或未免。自昔天子而有才华者,唯汉武、魏太祖、文帝、明帝、宋孝武帝,皆负世议,非懿德之君也。自子游、子夏、荀况、孟轲、枚乘、贾谊、苏武、张衡、左思之俦,有盛名而免过患者,时复闻之,但其损败居多耳。
每尝思之,原其所积,文章之体,标举兴会,发引性灵,使人矜伐,故忽于持操,果于进取。今世文士,此患弥切。一事惬当,一句清巧,神厉九霄,志凌千载,自吟自赏,不觉更有傍人。加以砂砾所伤,惨于矛戟,讽刺之祸,速乎风尘,深宜防虑,以保元吉[38]。
学问有利钝,文章有巧拙。钝学累功,不妨精熟;拙文研思,终归蚩鄙。但成学士,自足为人。必乏天才,勿强操笔。吾见世人,至无才思,自谓清华,流布丑拙,亦以众矣,江南号为“詅痴符”。近在并州,有一士族,好为可笑诗赋,誂撆邢、魏诸公[39]。众共嘲弄,虚相赞说,便击牛酾酒,招延声誉。其妻,明鉴妇人也,泣而谏之。此人叹曰:“才华不为妻子所容,何况行路!”至死不觉。自见之谓明,此诚难也。
学为文章,先谋亲友,得其评裁,知可施行,然后出手;慎勿师心自任,取笑旁人也。自古执笔为文者,何可胜言?然至于宏丽精华,不过数十篇耳。但使不失体裁,辞意可观,便称才士。要须动俗盖世,亦俟河之清乎[40]!
不屈二姓,夷、齐之节也;何事非君?伊、箕之义也。自春秋已来,家有奔亡,国有吞灭,君臣固无常分矣;然而君子之交绝无恶声,一旦屈膝而事人,岂以存亡而改虑?陈孔璋居袁裁书,则呼操为豺狼;在魏制檄,则目绍为虵虺。在时君所命,不得自专,然亦文人之巨患,当务从容消息之。
或问扬雄曰:“吾子少而好赋?”雄曰:“然。童子雕虫篆刻,壮夫不为也。”[41]余窃非之曰:虞舜歌《南风》之诗[42],周公作《鸱鸮》之咏[43],吉甫、史克《雅》《颂》之美者[44],未闻皆在幼年累德也。孔子曰:“不学《诗》,无以言。”[45]“自卫返鲁,乐正,《雅》《颂》各得其所。”[46]大明孝道,引《诗》证之[47]。扬雄安敢忽之也!若论“诗人之赋丽以则,辞人之赋丽以淫”[48],但知变之而已,又未知雄自为壮夫何如也?著《剧秦美新》,妄投于阁[49],周章怖慑[50],不达天命,童子之为耳。桓谭以胜老子[51],葛洪以方仲尼[52],使人叹息。此人直以晓算术,解阴阳,故著《太玄经》,数子为所惑耳。其遗言余行,孙卿、屈原之不及,安敢望大圣之清尘?且《太玄》今竟何用乎?不啻覆酱瓿而已[53]。
齐世有席毗[54]者,清干之士,官至行台尚书,嗤鄙文学,嘲刘逖[55]云:“君辈辞藻,譬若荣华,须臾之玩,非宏才也。岂比吾徒千丈松树,常有风霜,不可凋悴矣!”刘应之曰:“既有寒木,又发春华,何如也?”席笑曰:“可哉!”
凡为文章,犹人乘骐骥,虽有逸气,当以衔勒制之,勿使流乱轨躅[56],放意填坑岸也[57]。
文章当以理致[58]为心肾,气调为筋骨,事义[59]为皮肤,华丽为冠冕。今世相承,趋末弃本,率多浮艳。辞与理竞,辞胜而理伏;事与才争,事繁而才损。放逸者流宕而忘归,穿凿者补缀而不足。时俗如此,安能独违?但务去泰去甚耳。必有盛才重誉、改革体裁者,实吾所希[60]!
古人之文,宏材逸气,体度风格,去今实远;但缉疏朴,未为密致耳。今世音律谐靡,章句偶对,讳避精详,贤于往昔多矣。宜以古之制裁为本,今之辞调为末,并须两存,不可偏弃也。
吾家世文章,甚为典正,不从流俗。梁孝元在蕃邸时,撰《西府新文》,讫无一篇见录者,亦以不偶于世,无郑、卫之音故也。有诗赋铭诔书表启疏二十卷,吾兄弟始在草土,并未得编次,便遭火荡尽,竟不传于世。衔酷茹恨,彻于心髓!操行见于《梁史·文士传》,及孝元《怀旧志》。
王利器《颜氏家训集解》,中华书局2014年版
【作者简介】
颜之推(531—约590),字介,琅琊临沂(今山东临沂)人。历经梁、西魏、北齐、周、隋,任散骑常侍、黄门侍郎、平原太守、御史上士等职。《颜氏家训》以儒家传统伦理道德训诫子女,其中《文章篇》专论文学问题,历代学者评价很高。
【题解】
《颜氏家训》共7卷20篇,内容涉及修身、治家、经世、涉务等多个方面。《文章》篇集中反映了颜之推的文学思想。他以儒学思想为根本,表现出强烈的“宗经”与“尚用”观念,在文章的地位与功用、写作的才能与条件、文章的审美性质等方面都发表了比较中肯的意见。
【注释】
[1]文章:指以诗赋为核心的众多文章体制。
[2]原出五经:《文心雕龙·宗经》:“故论说辞序,则《易》统其首;诏策章奏,则《书》发其源;赋颂歌赞,则《诗》立其本;铭诔箴祝,则《礼》总其端;纪传盟檄,则《春秋》为根。”
[3]行有余力,则可习之:《论语·学而》:“行有余力,则以学文。”
[4]屈原二句:班固《离骚序》:“今若屈原,露才扬己。”
[5]宋玉二句:宋玉《登徒子好色赋》:“大夫登徒子侍于楚王,短宋玉曰:‘玉为人体貌闲丽,口多微辞,又性好色,王勿与出入后宫。’”
[6]东方曼倩,滑稽不雅:东方朔,字曼倩,汉武帝时人,善于诙谐,但武帝以俳优畜之。详见《汉书·东方朔传》。
[7]司马长卿,窃赀无操:司马相如以琴心挑卓文君,遂使卓文君与之私奔,卓王孙不得已,分钱财予相如。详见《史记·司马相如传》。
[8]王褒过章《僮约》:王褒,字子渊,汉宣帝文学侍从,长于辞赋,有《僮约》,文载《古文苑》。
[9]扬雄德败《美新》:扬雄上书《剧秦美新》,歌颂王莽所建新朝,为人诟病。新,王莽篡汉后的国号。
[10]李陵降辱夷虏:李陵,汉名将李广之孙。汉武帝天汉二年(前99),率兵远击匈奴,殊死奋战,最后被迫降于匈奴。详见《史记·李将军传》。
[11]刘歆反覆莽世:王莽篡汉,刘歆为造舆论,被封国师。后歆之三子被王莽所杀。刘歆怀恨谋反,事泄,被迫自杀。详见《汉书·刘歆传》。刘歆,字子骏,刘向之子。
[12]傅毅党附权门:傅毅曾依附大将军窦宪为司马,见《后汉书·文苑传·傅毅传》。
[13]班固盗窃父史:班固父班彪作《后传》,彪死,班固补充、整理写成《汉书》。
[14]赵元叔抗竦过度:赵壹,字元叔,东汉辞赋家。抗竦,指他倨傲不驯、愤世嫉俗。事见《后汉书·文苑传·赵壹传》。
[15]冯敬通浮华摈压:冯衍,字敬通,有《显志赋》等。《后汉书·冯衍传》云:“显宗即位,又多短衍,以文过其实,遂废于家。”
[16]马季长佞媚获诮:马融,字季长,东汉著名学者,因不敢违忤梁冀淫威,为人诟病。诮,讥诮。事见《后汉书·马融传》。
[17]蔡伯喈同恶受诛:蔡邕,字伯喈,汉末著名作家,因叹惜董卓被诛,被收付廷尉治罪。事见《后汉书·蔡邕传》。
[18]吴质诋忤乡里:吴质,字季重,以文才为曹丕所善。《三国志·王粲传》裴松之注引《质别传》:“质先以怙威肆行,谥曰丑侯。”诋忤,触忤,冒犯。
[19]曹植悖慢犯法:《三国志·魏书·陈思王植传》:“黄初二年,监国谒者灌均希指,奏‘植醉酒悖慢,劫胁使者’。有司请治罪,帝以太后故,贬爵安乡侯。”
[20]杜笃乞假无厌:杜笃,字季雅,东汉初作家。《后汉书·文苑列传》:“笃少博学,不修小节,不为乡人所礼。居美阳,与美阳令游,数从请托,不谐,颇相恨。令怒,收笃送京师。”
[21]路粹隘狭已甚:路粹,字文蔚,曾承曹操意旨,数致孔融罪状。详见《三国志·魏书·王粲传》注引《典略》。
[22]陈琳实号粗疏,繁钦性无检格:语见《三国志·魏书·王粲传》注引。陈琳,字孔璋,“建安七子”之一。繁钦,字休伯。无检格,指放荡不羁。
[23]刘桢屈强输作:曹丕曾宴请众人,酒酣坐欢,命夫人甄氏出拜,众人咸伏,而刘桢独平视。太祖闻之,乃收桢,减死输作。事见《三国志·魏书·王粲传》裴注引《典略》。输作,送往作坊劳动,以体罚代死刑。
[24]王粲率躁见嫌:《三国志·魏书·杜袭传》:“王粲性躁竞。”
[25]孔融、祢衡,诞傲致殒:孔融,字文举,因多次乖忤于曹操,被杀。详见《后汉书·孔融传》。祢衡,字正平,因倨傲侮慢被杀。详见《后汉书·祢衡传》。
[26]杨修、丁廙,扇动取毙:杨修,字德祖。丁廙,字敬礼。皆因参与曹丕、曹植争立太子的斗争而被杀。详见《三国志·魏书·陈思王植传》。
[27]阮籍无礼败俗:刘孝标注《世说新语》引《晋纪》载,何曾于太祖坐,指责阮籍:“卿恣情任性,败俗之人也。”
[28]嵇康凌物凶终:《晋书·嵇康传》:“登曰:‘性烈而才隽,其能免乎!’”
[29]傅玄忿斗免官:傅玄,字休奕,曾仕至侍中。因与散骑常侍皇甫陶不和,争言喧哗,为有司所奏,二人竟坐免官。事见《晋书·傅玄传》。
[30]孙楚矜夸凌上:孙楚,字子荆,才藻卓绝,曾参石苞骠骑将军事,负其才气,对石苞不敬,遂构嫌隙。事见《晋书·孙楚传》。
[31]陆机犯顺履险:陆机在西晋“八王之乱”中,不能见机隐退,辗转诸王之间,遂不免一死。见《晋书·陆机传》。
[32]潘岳干没取危:干没,侥幸取利。《晋书·潘岳传》载潘岳趋附贾谧,其母数诮之曰:“尔当知足,而干没不已乎?”孙秀曾为潘岳小史,潘岳数挞辱之,及赵王伦辅政,孙秀为中书令,便诬陷潘岳等谋乱。潘岳全家遇害。
[33]颜延年负气摧黜:颜延之,字延年,文章冠绝当时,疏诞不能取容,刘湛甚恨之,言于彭城王义康,出为永嘉太守。延之怨愤,乃作《五君咏》,以述竹林七贤,湛及义康以其辞旨不逊,欲黜为远郡。文帝令之家中思过,遂屏居七年。事见《南史·颜延之传》。
[34]谢灵运空疏乱纪:谢灵运入宋后,因不被见知,常怀愤惋,出为永嘉太守。性偏激,多愆礼度,肆意遨游,不理公务,为有司所纠。兴兵叛逸,徙广州,被杀。事见《宋书·谢灵运传》。
[35]王元长凶贼自诒:王融,字元长,齐竟陵王萧子良门下八友之一。他趁齐武帝病危昏迷时,欲矫诏立萧子良,未遂,下狱死。事见《南齐书·王融传》。
[36]谢玄晖侮慢见及:谢朓,字玄晖,他轻侮江柘。后江柘欲废东昏侯,谢朓将其谋划泄露,江祏遂构其罪而害之。事见《南史·谢朓传》。
[37]翘秀:杰出者。
[38]元吉:《易·坤》:“黄裳元吉。”元,大。吉,福。
[39]誂撆邢、魏诸公:誂撆,吴方言,戏谑嘲弄之意。邢、魏,邢邵和魏收,北齐著名作家。《北齐书·魏收传》:“初、河间邢子才及季景与收并以文章显,世称大邢小魏。”
[40]亦俟河之清乎:《左传·襄公八年》:“《周诗》有之曰:‘俟河之清,人寿几何?’”杜预注:“言人寿促而河清迟,喻晋之不可待。”
[41]或问六句:见《法言·吾子》。
[42]虞舜歌《南风》之诗:《礼记·乐记》云:“昔者,舜作五弦之琴,以歌《南风》。”
[43]周公作《鸱鸮》之咏:《毛诗序》:“《鸱鸮》,周公救乱也。成王未知周公之志,公乃为诗以遗王。”
[44]吉甫、史克《雅》《颂》之美者:据《毛诗序》,《大雅》中《崧高》《蒸民》《韩奕》《江汉》,皆尹吉甫赞美宣王之诗。《鲁颂》中《[插图]》一篇,是史克作以歌颂僖公。
[45]不学《诗》,无以言:《论语·季氏》:“陈亢问于伯鱼曰:‘子亦有异闻乎?’对曰:‘未也。尝独立,鲤趋而过庭。’曰:‘学《诗》乎?’对曰:‘未也。’‘不学《诗》,无以言。’”
[46]自卫返鲁三句:语见《论语·子罕》。
[47]大明孝道,引《诗》证之:孔子为曾子陈孝道,撰述《孝经》,每章之末,俱引《诗》以明之。
[48]诗人之赋二句:语见《法言·吾子》。
[49]妄投于阁:《汉书·扬雄传》:“王莽时,刘歆、甄丰皆为上公。莽既以符命自立,即位之后,欲绝其原以神前事,而丰子寻、歆子棻复献之。莽诛丰父子,投棻四裔,辞所连及,便收不请。时,雄校书天禄阁上,治狱使者来,欲收雄,雄恐不能自免,乃从阁上自投下,几死。”
[50]周章怖慑:惊恐的样子。
[51]桓谭以胜老子:《汉书·扬雄传》:“时,大司空王邑、纳言严尤闻雄死,谓桓谭曰:‘子尝称扬雄书,岂能传于后世乎?’谭曰:‘必传。顾君与谭不及见也。凡人贱近而贵远,亲见扬子云禄位容貌不能动人,故轻其书。昔老聃著虚无之言两篇,薄仁义,非礼学,然后世好之者尚以为过于《五经》,自汉文、景之君及司马迁皆有是言。今扬子之书文义至深,而论不诡于圣人,若使遭遇时君,更阅贤知,为所称善,则必度越诸子矣。’”
[52]葛洪以方仲尼:《抱朴子·外篇·尚博》:“世俗率神贵古昔,而黩贱同时,虽有追风之骏,犹谓之不及造父之所御也;虽有连城之珍,犹谓之不及楚人之所泣也;虽有疑断之剑,犹谓之不及欧冶之所铸也;虽有起死之药,犹谓之不及和、鹊之所合也;虽有超群之人,犹谓之不及竹帛之所载也;虽有益世之书,犹谓之不及前代之遗文也。是以仲尼不见重于当时,《太玄》见嗤薄于比肩也。”
[53]不啻覆酱瓿而已:《汉书·扬雄传》载刘歆观《太玄》,对扬雄说:“空自苦!今学者有禄利,然尚不能明《易》,又如《玄》何?吾恐后人用覆酱瓿也。”
[54]席毗:王利器注引陈直曰:“《北史序传》叙李彧之子李礼成事云:‘伐齐之役,从帝围晋阳,齐将席毗罗精兵拒帝,礼成力战退之。’当即此人。”
[55]刘逖:《北齐书·刘逖传》:“逖远离乡家,倦于羁旅,发愤自励,专精读书。”又:“亦留心文藻,颇工诗咏。”
[56]轨躅:车轮碾过的辙迹,引申为法度、规范。
[57]放意:肆意。坑岸:深沟。
[58]理致:指作品的思想感情,所以说是心肾。
[59]事义:指作品所运用的典故,即“用事”。
[60]希:希望。
【讲疏】 颜之推论文,颇受刘勰影响,认为文章源于“五经”,曰:“夫文章者,原出五经:诏命策檄,生于《书》者也;序述论议,生于《易》者也;歌咏赋颂,生于《诗》者也;祭祀哀诔,生于《礼》者也;书奏箴铭,生于《春秋》者也。”标举“五经”为文章模式,肯定了文章的地位和价值。
针对当时文章“趋末弃本,率多浮艳”的弊病,颜之推提出了文体改革要求,强调为文应“以理致为心肾,气调为筋骨,事义为皮肤,华丽为冠冕”,其中的“理致”,与陆机《文赋》“理扶质以立干,文垂条而结繁”的“理”类似,均指情理;“气调”在这里借指文章风格;“事义”和“华丽”指文章的修辞和语言采饰。颜之推又云“宜以古之制裁为本,今之辞调为末,并须两存,不可偏弃也”,强调古今并取,文质兼善。
颜之推探讨了古来作者的文德问题,其中的一些评价,夹杂了道德评判与审美判断,而有些指责并不足以视为前辈作者道德上的缺陷,有失于苛。这种观念有害于作家真性情的充分展示,抹杀作家棱角,会使文学趋于平庸中和一途。但其书作为《家训》,意在令子孙远害避祸,其中的观点也是可以理解的。
颜氏还强调创作才能的重要性,强调驰骋才气,要“不失体裁,辞意可观”,反对“师心自任”,提倡严谨的创作态度。颜氏还主张“学为文章,先谋亲友,得其评裁,知可施行,然后出手”,赞成沈约的“三易”说:“易见事”“易识字”“易读诵”。这些观点对文学创作有着积极的指导意义。
【关键词解读】
典正
语出《颜氏家训·文章》:“吾家世文章,甚为典正,不从流俗。”所谓典正即要求文章写作在思想情感上符合儒家的雅正规范,不芜不秽、不偏不倚;在形式上要遵循文体的写作规范,语言典雅不俗;在风格上“镕式经诰”,征采古人经典。颜氏能恪守典正之风,不从流俗,其行为和文风在当时确如中流砥柱,难能可贵。南朝文风浮靡绮艳,涂脂敷粉,华而不实。文士写作或雕章琢句,争华竞采;或堆砌典故,掉书袋;或斟酌声韵,掂掇词律。正如刘勰所描述:“去圣久远,文体解散。辞人爱奇,言贵浮诡,饰羽尚画,文绣鞶帨,离本弥甚,将遂讹滥。”颜之推能在这种形势下提出“典正不从流俗”之说,确实具有超出时代的眼光和勇气,对后世产生了很大影响。
【相关知识连接】
《颜氏家训》原为训诫子女所作,也论及文章,反映了南北朝时期文章写作受人重视的事实。颜之推强调文章应经世致用,批评文士不通事务之弊,但又重视文学“陶冶性灵”的审美作用。他认为作文必须有特殊才能,为文虽与积学不同,但也应以“积学”为重要条件。他认为应当改革文体,古今文体各有长短,应兼收并蓄。他重视文艺批评,又反对文人相轻。这些观点,都比较通达,对于南北朝文学思想有着一定的总结性意义。
【延伸阅读】
序致即序言,叙述文章写作目的和宗旨。《颜氏家训》为“古今家训”之祖,颜之推的写作宗旨在“整齐门内,提撕子孙”,即于修身、养性、治学、做人、为文等方面教诲后代,以期达到“立身扬名”之目的。理解颜之推的写作目的,能帮助我们更好地理解《颜氏家训·文章》的文学思想。
颜氏家训·序致
夫圣贤之书,教人诚孝,慎言检迹,立身扬名,亦已备矣。魏、晋已来,所著诸子,理重事复,递相模敩,犹屋下架屋,床上施床耳。吾今所以复为此者,非敢轨物范世也,业以整齐门内,提撕子孙。夫同言而信,信其所亲;同命而行,行其所服。禁童子之暴谑,则师友之诫不如傅婢之指挥;止凡人之斗阋,则尧、舜之道,不如寡妻之诲谕。吾望此书为汝曹之所信,犹贤于傅婢寡妻耳。
吾家风教,素为整密。昔在龆龀,便蒙诱诲;每从两兄,晓夕温凊,规行矩步,安辞定色,锵锵翼翼,若朝严君焉。赐以优言,问所好尚,励短引长,莫不恳笃。年始九岁,便丁荼蓼,家涂离散,百口索然。慈兄鞠养,苦辛备至;有仁无威,导示不切。虽读《礼传》,微爱属文,颇为凡人之所陶染,肆欲轻言,不修边幅。年十八九,少知砥砺,习若自然,卒难洗荡。二十已后,大过稀焉;每常心共口敌,性与情竞,夜觉晓非,今悔昨失,自怜无教,以至于斯。追思平昔之指,铭肌镂骨,非徒古书之诫,经目过耳也。故留此二十篇,以为汝曹后车耳。
王利器《颜氏家训集解》,中华书局2014年版
本文选自《中国古代文论读本》党圣元 夏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