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无数突然爆红的平凡人一样，一只野生秦岭金丝猴也在网络中经历了一次奇幻漂流：偶然下山，被拍上网，然后无数关注袭来，就这样直到过气。
如果你打开抖音和快手，只要搜索“秦岭金丝猴”这一类关键词，就会发现除了核酸检测发放的贴纸，还有大量“撸猴”视频。
那时，每天都有无数城里人驱车前往秦岭深处，抢占与这只金丝猴密切接触的最佳机位。当你在家默默撸猫撸狗之时，他们已经在直播中撸上了金丝猴，还不忘嘲你一句档次真低。
在互联网的另一端，百万网民守着他们镜头，恨不得自己也能立即伸手摸上一把。估计金丝猴也想不到，自己怎么就突然成了当下最红的流量密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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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向来是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揣测恶意炒作流量的人，但换个角度想想，第一个投喂宝鸡大散关这只野生金丝猴的人，或许真的是出于一片善意。
■ 2020年6月一则新闻《汉中金丝猴入村串户当“网红”，蹭吃蹭喝不肯走》
根据网络中的资料可以发现，这只网红猴第一次现身，大约是在2022年2月20号左右。那时大雪封山，想必这只猴子能豁出去独自下山，一定是找不到食物的无奈之举。面对一只满面愁容，哀求食物的灵长目近亲，很少会有人不动恻隐之心。
都说猴子聪明，这只金丝猴发现只要和人类简单互动就能被投食喂饱之后，便赖在这片公路旁的小树林里不走了。被撸一次毛就能换一把花生，对金丝猴来说，不过分。
或许是公路上来来往往的游客也发现了这只乖巧的金丝猴，或许是有人拍下了投喂和撸猴视频得到了平台的推送，不知怎么地，这只猴子在一夜之间就火了。越来越多人专门驱车来看望这只金丝猴，也开始有人绞尽脑汁，想着怎么能更稳更狠地踩中这个流量密码。
从视频中看，这只金丝猴的食物愈发多元化。从早期普通的橘子、香蕉这类水果，到后期的乳酸菌、零食和巧克力。甚至有好事者，不知从何处搞来了一条警戒线，分隔开了默默吃播的金丝猴，和另一边无数投喂食物和举着手机拍摄的手。
从运营的角度来看，单一爆款总是比不上流量矩阵。别看这只宝鸡大散关的金丝猴火了，隔壁宁陕县朝阳沟的野生金丝猴群才是“撸猴界”真正的顶级流量。
朝阳沟本是一处尚未对外开放的保护区，世世代代生存着几户村民和金丝猴族群，如今俨然变成了抖音和快手用户的“撸猴胜地”。这里不仅猴多，而且乖巧。它们早已习惯了村民的投喂，对人类放下了警惕。
并且这些朝阳沟的金丝猴，工作起来比猫咖里被迫营业的猫主子敬业得多。在拍摄的“撸猴”视频中，不管是和操着口音的陕西伯伯握个手，还是应和着口哨声给个“我注意到你了”的眼神，只要给喂一把花生，这些猴子什么都能照办。
■ 朝阳沟内人比猴多的盛况
有着乖巧的配合，和多重流量矩阵的夹持，朝阳沟的金丝猴群深耕于各大短视频平台。无论是“金丝猴吃播”、“沉浸式撸猴体验”还是更朴实的“零距离接触国家一级保护动物”，各类视频中都有它们和人类互动的身影。
不过出行打卡还是得看小红书。许多小红书博主的种草笔记内容远比短视频来的详细，他们不遗余力地分享去往朝阳沟“撸猴”打卡的注意事项：“每天早上10点、中午12点和下午4点都是最佳投喂时间，每个时间段金丝猴至少会停留半个小时左右。”这还不够，他们还分享金丝猴喜爱的食谱，依次为香蕉、面包和花生，简直比金丝猴它妈还懂金丝猴。
在评论中，也常有粉丝询问朝阳沟金丝猴群的情况，包括但不限于“现在还有猴吗”、“集美从西安出发怎么去更方便”以及“在哪儿停车更方便”。除此之外，小红书博主还特意标注了“西安周边一日游”和“薅羊毛”的话题引流，就差出片教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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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看这些“撸猴”视频时，可能还有些许趣味。但看得多了，就会发现人类的本质不仅是喂食机和撸毛机，还是复读机。
因为金丝猴和人类互动时相对乖巧，和另一派顽劣的峨眉山猕猴（又称藏酋猴）形成了鲜明对比，就常常有人在评论区玩梗称“看到乖巧的金丝猴就知道峨眉山那帮货又要被网暴了”、“峨眉山猴说这些都是剧本”、“峨眉山猴：不信谣、不传谣”之类的。复制粘贴的频率之高，跟河南卫视晚会时弹幕区中狂刷西安差不多。
玩笑归玩笑，许多玩梗的人并不知道峨眉山猕猴性情顽劣的真实原因。中山大学人类学系教授张鹏研究发现，近距离接触和无节制投喂食物极易引发猴群内部行为模式的改变，进而出现猴群轻则抢夺食物，重则殴打游客的一系列土匪行为。这样的结果，在黄山藏酋猴、海南南湾猴岛猕猴、巴厘岛食蟹猴等族群中都有发生。
峨眉山一直以来都是佛教圣地，寺庙的僧人普度众生，来访的香客为了广结善缘，都会在分出一些食物给猴子。这样几百年来，峨眉山猕猴已经从野生转变成了半野生的状态。他们宁愿放弃自己在森林深处更僻静的栖息地，也要成群结队地守在行人登顶的路边，等来往的游客好心投喂。
只是话说回来，峨眉山猕猴始终是野生动物，身上一直保留着野外生活必备的凶猛特性。由于一直有人稳定投喂，它们的种群数量越来越多，而且一直集中在一个区域，常常会引起同伴间的争斗和撕扯。在长期精神紧绷状态下，它们一旦看到游客有翻口袋、吃东西等行为，便会主动出击抢夺，以确保自己在族群中能够占有优势。
峨眉山猕猴成灾后，承担后果的依旧是人类自己。如果有一只猕猴向你发起单挑，打输了，自己被120带走；打赢了，还会因伤害野生动物被110带走。横竖都是自己背锅。
同理，金丝猴也并不是天生小家碧玉般的“美猴王”，只是其种群野生程度更高，受人类活动影响较少。如果投喂行为无法停止，在将来金丝猴也可能会变成峨眉山猕猴一样的土匪。
这时想必会有人说，如果只喂一只金丝猴，也不至于集体成灾吧。答案或许是肯定的，但结果会和宝鸡大散关那只网红猴一样，吃太多太杂而坏了肚子。
那只金丝猴常常会给足人类面子，不管拿到什么吃的都囫囵往下吞。平时只吃树叶、嫩茎的肠胃，一时间消受不了饼干、面包、巧克力这些富含食品添加剂的零食，涉世未深的金丝猴也撑不住了。由于连续多日被人过量投喂，这只上了年纪的金丝猴身体难以适应，开始变得精神萎靡。
多亏了当地护林人员及时发现了异常，看到这只金丝猴嘴角起泡，以为是吃太多上火（真实情况是，金丝猴嘴角的囊泡是性成熟的正常体现）。在联系了野生动物保护部门后，专家诊断发现这只金丝猴因为食物结构突然改变，已经生病，最终将其转送去了野生动物救护基地接受治疗。
从下山入世到住院归隐，这只网红猴只用了短短五天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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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系列“撸猴”视频中，人们的确会更偏爱学会了作揖、乞食的各类猴子。似乎觉得这些灵长目近亲为了讨好自己，还特意学会了人类世界的礼仪，而经由它们笨手笨脚表演出来，总是显得有些滑稽和可爱。
尤其对不少在街上看到流浪狗都忍不住喌喌喌叫来撸一把的人来说，在野外遇见了稀罕的国宝金丝猴，怎么能不动心？毕竟猫狗过于普通，大熊猫无法近身，豺狼虎豹又不敢近身，那就只能撸一撸亲近又乖巧的猴子了。
在外遇见就伸手投喂，几乎成了一些人的条件反射。更何况“撸猴”这一流量密码中，投喂食物的人奉献了自己无处安放的爱心，赶来追逐热点的人直播收获了流量，堪称双赢，到最后却只有无数野生金丝猴不堪其扰，要么生病住院，要么性情大变，而再度被人嫌弃。
其实关于如何跟动物保持合理距离的讨论，已经屡见不鲜。动物园中会悬挂禁止投食的标识，猫咖狗咖也会有老板反复叮嘱“洗手消毒、轻轻抚摸”。随着流浪猫、流浪狗这类城市动物的增多，也有不少团体呼吁个人与其保持距离，遵循捕捉-绝育-放归的TNR原则，自然控制城市流浪动物的数量。
那么野生动物呢？人人都知道它们需要保护，却不知道怎样才是真的保护。
人和动物最大的区别，就在于人类具有思考的能力。石器时代起，人类就驯化了动物，并开始为其分类：狗是忠诚的，猫是狡猾的，老虎是危险的，牛羊是可以拿来吃的。人类成了动物的尺度，动物要么是家庭里的工具，要么是自然中的景观。
■ 投喂野生土拨鼠因传播鼠疫危险如今已被叫停
很明显，野生动物属于后者，成为了总是被人类观看的对象。而人类掌握了投喂的权力，在一次次投喂中，我们会发现野生动物会逐渐变得更依赖人类，行为习惯也会更符合人类的预期想象，甚至越来越像人，而不是动物。
许多人投喂野生金丝猴，不仅是因为它皮毛柔软光滑，而是因为投喂让它的野性消失了，变成了一个更贴合人类想象的存在。这样的驯化让它越来越像人类自身，却依旧保留了一点儿野性，还能满足人类叶公好龙一般对自然生活的渴望。
所以乍一看去，网络中充斥着野生金丝猴的身影，“撸猴”成了最新的流量密码。可细细思量，我们对它投喂得愈多，它们就离我们愈远。
在流量彻底湮灭了金丝猴之前，如果我们还有机会在野外遇到精灵一般的金丝猴，不如在心中默念：远离就好，看看就好。
作者 | 佳星 | 贞观作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