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子惠的人生方向,本该在2002年夏天时定个大概,一切就像他的同届同学那样。
那个时候,他们刚刚从一所中专毕业。船舶技工工业学校湛江分校,为三年制,学的是软件工程。2002年,这所中专仍然是包分配工作的。
于是,同学们散落在粤西各地,有的上高速公路,有的去设计院……
第一个变数来了。黄子惠说,他家里的亲戚在深圳包工程、做水电,当时叫了他去。“头也不回,一天没有干过本专业的工作”的黄子惠,去了深圳罗湖。
从院校毕业的青年,在他们20岁时,无不憧憬一个光明的未来。那时的黄子惠当然不知道,这份工作的时间很短,但这个决定的影响很大。
此后的20年,他将在工人、上班族、Tony老师、创业者多个身份中频繁切换。一直到2017年,他成为一名滴滴司机,进入了“灵活就业”的大队伍。
2017年,黄子惠成为一名滴滴司机
如果回头再看,那些在分配岗位上兢兢业业的同学们,他们的生活早就安定。
然而反过来看,黄子惠的“灵活就业”,其中的颠沛仍未尽。
但这并不是一个悲情故事。
20年中,黄子惠有过许多“上岸”机会,只是他主动放弃了。最典型的一次是在2017年,刚刚创业失败的黄子惠,确实犹豫过,要不要找一份稳定的上班族工作?
“我还是选择了做滴滴司机,”黄子惠对南风窗记者这样解释,“那时的我38岁,是个中年人了。我害怕,如果我再做个上班族,拿起了剪刀,那可能这辈子都放不下它。”
广东人世纪初的广东,Beyond乐队的歌声响彻粤语地区,“原谅我这一生不羁放纵,爱自由”。
那时的青年也都一样,追逐着潮流文化。不同的是,黄子惠贯彻了始终。2002年,他23岁,此后每一次面对工作的选择,并由此发生的曲折颠沛,都可以看作他在自由和安稳之间选择了前者造成的。
“可能因为,我是一个广东人。”黄子惠笑笑,提了这么一句。
据他介绍,在他的老家茂名,因为地处山区之中,往上数的老几辈人都有经商的习俗。到他的上一辈,无不是“喜欢做生意的人”。耳濡目染之下,他的“打工意识淡薄”,对工作的看法是负面的。
这是一种不寻常的职业观。黄子惠说,比起很多的外省同学,从小听的是“读书是唯一的出路”,在他这儿却是完全不同。在茂名老家,老一辈人常说的是,“做1块钱的生意,好过打10块钱的工”。
工作对人的意义,在这里可以找到全新的角度。不过这种全新解读,由黄子惠口中说来,如同常识。“就这么说好了,”他的双手比划起来,“如果做一个上班族,月薪拿到2万,很高了对不对?这就胜过了大多数的人”。
“但是,如果你想拿得更高,”黄子惠继续比划,“比如3万,甚至5万,对打工的人来说,这需要完全不同的更高的技术、等级。反过来,做老板,下限当然是很低的,但上限是很高的。5万,扩展一下规模,不是那么难挣到的”。
他并非是纸上谈兵,事实上,在2003年后几年间,黄子惠就挣到了每月三四万的收入。
从2002年说起,黄子惠被亲戚叫去工地帮工,但很快,他发现“这工作实在是太苦了,我肯定做不了一辈子”。拈轻怕重的他,就这么告别了此后十几年发展迅猛的房地产工程行业。
带他入行的亲戚理解他,告诉他说:“你就去学一门手艺吧。”
手艺,这也是他的生活环境中一个谋生关键词。“学个手艺,吃一辈子,这是当年我们大多数的想法。”黄子惠说。因此在2003年,他专门学习了剪发技艺。
黄子惠向南风窗记者展示自己的剪发工具
从“软件工程”到“理发”,这又是一个常人无法理解的选择。
南风窗记者问他:“虽然是中专,但软件工程学习了3年,这说明它是有一定门槛的。再看理发,你只学习了3个月。技术的含金量,职业的门槛,显然都有差别。为什么要从高到低选择?”
只有在黄子惠解释的逻辑里,才能发现这个选择的合理之处:“软件工程这门手艺,是要团队合作的,也就是说,你要受雇于一个机构,是个打工的。但是剪头发,你可以自主,可以当老板。”
2003年,学成技术之后,黄子惠自己开起了发廊。在广州的海珠区,短短几年,他的规模扩大至10名员工。这在当时的理发店是很少见的。“大概2005年吧,那时我开的车是雪铁龙,法国产的车。我又是单身汉一个,夜夜的酒吧、唱K、宵夜。”
2003年,学成技术之后,黄子惠自己开起了发廊
最让现在的黄子惠猛拍大腿的,恐怕是当时没有及时购房。
“我们是看着广州的建设一步步发展的,2004年那会儿,珠江新城的房价也才几千块,我们一个月能挣三四万,可惜没有买房。”黄子惠晦涩地笑了笑,说:“当时大片大片的农田,谁知道会发展成今天这样呢?”
自由过了头“自由”如果是一种水果,那么它的甘苦,只有吃过的人才了解。黄子惠回忆当年,忍不住说,太自由,自由过了头。
“当你一天的营业额超过1000,这是当年许多公务员的月薪了。那么,你会飘飘然起来,对钱的概念就麻痹了。”店铺开到了2006年,关张了,黄子惠手里却没几个钱。思虑过后,他去了另一家理发店“千手”做发型师,也就是一名“Tony老师”。
这不是一个普通的发廊,它主打高端市场。“那个时候,在每个被聘人的第一天,老板都会给发5000元,叫他从头到脚打扮完整。”黄子惠回忆。
就在那段时间,他接触了许多高端客户。彼时广州的娱乐业发达,综艺节目不断,他就为许多明星做过发型,工资早早过万。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在千手发廊里,黄子惠也不是一个普通的Tony老师。他开着雪铁龙上班,后来,老板忍不住对他说,太招摇了,“你开的车跟我也差不多了”。
但他的心还没有定下来。2007年,他沉迷炒股,过了一年,索性辞职,全职炒股。存下来的全部钱,十几万,都投到了股市里,恰好遇到2008年的股灾,回忆到这,黄子惠终于露出苦笑,这跟他总表现出的乐观不同。
总之,他又要上班了。
哪一种上班最好?今天的回答应该是“钱多事少离家近”。设若如此,黄子惠在2009年就实现了上班族的梦想。
2009年,他加入了达芬尼斯发廊,这仍是一间高端发廊。用他自己的话说:“经理都开大奔,用现金发工资。月收入大概在1万多、2万左右。逢过年时,需求大增,他能拿到4万、5万的过节费。”
工作也是自由的。发廊因为主打高端,客户不求多、而求贵。黄子惠告诉南风窗记者,在美发行业浸淫多年,他很清楚这一行的暴利模式,“在一些不规范的店,一瓶染发剂可能就30块、50块,但它能卖到几百上千”。
因此,专做高端的发廊,客流稳定,服务标准,利润当然不低。对黄子惠来说,这确实是一家好公司了。
但他的心思又活络了,仍是一套老道理,“做1块钱的生意,好过打10块钱的工”。黄子惠不愿意拿着固定的工资生活。
另一方面,据他罗列,打工的“坏处”还有很多。时间不自由,这不必多说,并且,“做一个打工人,你的技术,被老板定价了,对吧?”
他解释说,以高端美发行业为例,卖的不是产品,而是技术、是服务。但在别人做老板的发廊里,“你的技术值多少报酬,被老板定价,多出来的大头,是被他拿走了”。
当然,“打工”并不全是负面,黄子惠说,在新的发廊工作过几年,他再次收集到客户资源,熟络了人脉关系。言而总之,此刻的打工,只为将来的创业做准备。
历史几乎是重演了,2017年,创业后的黄子惠,再次开始沉迷投资,他做起了观赏鱼鱼苗培育和买卖的生意。
2017年,创业后的黄子惠,做起了观赏鱼鱼苗培育和买卖的生意
最后赔了个光,还欠下共计二三十万的外债。
那是一夜之间的事。黄子惠在茂名老家安置了20多个鱼缸,培育着100多斤的鱼苗,“几十万投进去了”。他原本设想,鱼苗生意做好了,就可以在茂名老家陪伴父母,也看着孩子长大,人生大概可以安定下来。
不过,“就是你晚上睡了一觉,白天醒来,发现一切都完了”。因为鱼苗问题,黄子惠的鱼苗在一晚当中,死掉80%。剩下的鱼苗,也不过气若游丝地蠕蠕而动。
没到那个时候时间终于是2017年,很多的事不再一样。黄子惠不再年轻了,他已经38岁,成了家,有了孩子,终不得已为稻粱谋。此外,又一次投资失手,让他不再有启动资金,老板梦显得不切实际。
以上的描述,似乎是一个中年人失意时的标准剧情。但对黄子惠来说,一半真、一半假。“压力?的确是有。无可奈何?那不存在。”
或许是时间作了解药,又或许是乐观精神救了他。在接受南风窗记者采访时,42岁的黄子惠口中滔滔不绝,一副青壮年的激进模样,完全没有“哀乐中年”的影儿。
他笑着,引述了一句当前他的领导说的话:“我们老板有一次对人说,你看你,身家再高也不开心。我们单位的黄子惠,欠钱也好,过得比你潇洒。”
这或许是一句苦中作乐的话,但是,黄子惠明显只感受到了好的一面。
他承认自己的潇洒,并一概承认,这潇洒中可能包含的粗心大意、自娱自乐。他说,从毕业后算起,他的工作生涯中,不会因为打工自卑,也不会因为失意惭愧,他接受了自己的因果。
考虑得失,接纳因果,这是他面对工作的态度,亦是他在“切换”工作的几经沉浮中情绪的定力。回想起2017年,他不觉得自己“迫不得已”,而是同样面对选择。
“很多的朋友已经在责备我,做美发行业好好的,为什么要投资?”黄子惠说,在那一夜的惨案过后,他的选项无非是,继续从事美发行业,又或者从此颓废下去。
但他都没选。2017年3月,他从车辆租赁公司搞来一辆小车,做起了滴滴司机,这再次出乎了常情认识。美发对着软件工程,门槛降了一等;如今,网约车司机对着美发,门槛、资历再降一等。并且这一次,没有了“可以做老板”的名头。
2017年3月,他从车辆租赁公司搞来一辆小车,做起了滴滴司机
黄子惠在回答时,先是说,“没到那个时候”。在他看来,这不是他接受安排的时候,他还想再“赌”一次。
“我必须选择转型”,黄子惠详细地解释说,再次从事老本行,当然可以,但回到了旧的轨道,那意味着一辈子,“不做(老本行),我还有得选”。
他害怕丧失可能性,“不想再拿剪刀”。尽管在别人看来,38岁本就没有太多可能性可言。
但这是他深思熟虑后的一个选择。2017年,网约车市场打开没多久,他能轻松地跑到每月过万的收入,他的人生也进入新的赛道。
有趣的事发生了:在公司,因为他从事过水电行业,单位的水电出现问题,他会主动上前维修;他还从事过高端美发,从领导到同事,“头发都是我剪的,有求必应”;更不必说,他做过鱼苗培育生意,在他的单位里,正有他培育的两大缸观赏鱼游来游去……
黄子惠桌上摆着公司给他颁发的奖杯
“很多人问过我,为什么会做这么多事?”他笑着告诉他们,“我做的都是自己喜欢的事。”
黄子惠的故事没完。他在最后说道,尽管目前的工作稳定,经济状况也恢复大半,但他仍然想着,未来能够继续创业,“打工是可能一辈子的,这是肯定的”。
就是在公司培训上,面对其他滴滴司机们,黄子惠也会这样说:“这门行业,做终身是不建议的,但作为转型工作,就可以考虑。”早在没有“灵活就业”这个词的时期,他就实践了灵活就业。“一个职业做终身,就肯定有各自的职业病。这在我是不愿意的。”他笑着说。
如果你在广州,可能会遇见这位灵活的中年人,他有一个极其明显的“标记”。那就是,为了奖励他的贡献,公司特别为他选择的车牌,号码是“粤AD88888”。
你在广州,可能会遇见这位灵活的中年人,他有一个极其明显的“标记”
图|南风窗记者 黄焕然 摄
作者 | 南风窗记者 向治霖
编辑 | 何子维
新媒体编辑|陆 茗
排版 | 杨 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