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为六绝句
杜甫
庾信文章老更成，凌云健笔意纵横[1]。今人嗤点流传赋[2]，不觉前贤畏后生[3]。
杨王卢骆当时体[4]，轻薄为文哂未休[5]。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6]。
纵使卢王操翰墨，劣于汉魏近《风》《骚》[7]。龙文虎脊皆君驭[8]，历块过都见尔曹[9]。
才力应难跨数公[10]，凡今谁是出群雄[11]。或看翡翠兰苕上，未掣鲸鱼碧海中[12]。
不薄今人爱古人，清词丽句必为邻[13]。窃攀屈宋宜方驾，恐与齐梁作后尘[14]。
未及前贤更勿疑[15]，递相祖述复先谁[16]。别裁伪体亲风雅[17]，转益多师是汝师[18]。
仇兆鳌《杜诗详注》，中华书局1997年版
【作者简介】
杜甫（712—770），字子美，自号少陵野老。祖籍襄阳（今属湖北），生于巩县（今属河南）。开元、天宝年间，两应进士举不第。以献《三大礼赋》，授右卫率府胄曹参军。安史乱中，奔赴肃宗凤翔行在，授右拾遗，寻出为华州司功参军。后弃官入蜀，依剑南节度使严武，授检校工部员外郎。严武卒后，去蜀，滞留夔州。后出峡至两湖一带漂泊，病卒于湘水之上。有《杜工部集》。京东网上商城
【题解】
《戏为六绝句》是杜甫于上元二年（761）寓居成都时所作组诗，这组绝句评论诗人及创作，具有文学批评的性质。前三首评论庾信和初唐四杰，指出评价作家时应该有全面的、历史的观点；后三首评论当时诗坛情况并自述创作宗旨，崇尚风格雄健壮美之诗，重视佳言秀句的锤炼，主张继承风雅传统，广泛吸取各家之长。
【注释】
[1]庾信两句：谓庾信到了晚年文章更成熟老到，笔力矫健，意境雄浑开阔。杜甫《咏怀古迹》五首其一亦云：“庾信生平最萧瑟，暮年诗赋动江关。”
[2]嗤点：讥笑指摘。赋：兼指诗、赋。
[3]不觉句：畏后生，《论语·子罕》：“子曰：‘后生可畏，焉知来者之不如今也？’”此反用其意。
[4]杨王句：杨王卢骆，指初唐四杰。杨炯（650—约695），华州华阴（今陕西华阴）人。十岁举神童，授校书郎，官至盈川令。王勃，（649—676），字子安，绛州龙门（今山西河津）人。官至虢州参军。后赴交趾探望其父，归返时溺海而亡。卢照邻（634？—684？），字升之，号幽忧子，幽州范阳（今河北涿州）人。曾官新都尉。后为风疾所困，自投颍水而死。骆宾王（627？—684？），婺州义乌（今浙江义乌）人，曾官临海丞。徐敬业起兵讨武则天，从之，军中书檄，皆出其手。兵败，不知所终。当时体，谓四杰文章乃初唐时代之体制风格，虽仍未脱尽六朝藻饰余习，但这是时代风气使然。
[5]轻薄句：哂，讥笑。句意谓今人以为四子立身为文，不免轻薄，乃哂笑不休。郭知达《九家集注杜诗》赵次公注引《玉泉子》：“时人之议，杨好用古人姓名，谓之点鬼簿；骆好用数对，谓之算博士。”《旧唐书·王勃传》载裴行俭语云：“勃等虽有文才，而浮躁浅露。”此即时人讥笑四杰为人为文之例。
[6]尔曹两句：尔曹，犹言汝辈，指嘲笑四杰之人。不废，犹无害、无损。江河，喻四杰。史炳《杜诗琐证》：“言四子文体，自是当时风尚，乃嗤其轻薄者至今未休。曾不知尔曹身名俱灭，而四子之文不废，如江河万古常流。”
[7]纵使两句：卢王，概指“四杰”。翰墨，代指诗赋。句意谓即使四杰为文不如汉魏诗人的作品更接近《风》《骚》传统。
[8]龙文句：龙文，骏马名。《汉书·西域传》：“蒲梢、龙文、鱼目、汗血之马，充于黄门。”虎脊，本谓骏马毛色如虎，后用作骏马的代称。《汉书·礼乐志》载《天马歌》：“天马徕，出泉水。虎脊两，化若鬼。”颜师古注引应劭曰：“马毛色如虎脊者有两也。”龙文虎脊，比喻雄健的文笔和奇丽的辞采。
[9]历块句：历，越过。块，土地。都，都邑。《文选》卷四十七王褒《圣主得贤臣颂》：“及至驾啮膝，骖乘旦，王良执靶，韩哀附舆，纵骋驰骛，忽如影靡，过都越国，蹶如历块。”吕延济注：“言过都国，疾如行历一小块之间。”
[10]才力句：黄生《杜诗说》：“言今人修饰文采，或有可观，若其才力之雄拔，诚未见有出群者。辄欲跨彼数公，诚难矣。曷亦反而自省耶？”
[11]凡今句：意谓如今哪个是文坛上超群出众的人呢？
[12]或看两句：翡翠兰苕，郭璞《游仙诗》其三：“翡翠戏兰苕，容色更相鲜。”翡翠，鸟名，羽毛多色而美。兰苕，兰花。这里用以形容辞采的鲜丽。鲸鱼碧海，意本《庄子·外物》，传说古代任公子（任父）为大钩巨缁，五十牛为饵，投竿东海，终得大鱼，白波若山，声震千里，气象可谓雄伟至极。此喻笔力雄健、气势宏伟壮阔。两句意谓有时或能见到以绮丽纤巧取胜的作品，却未见掣制鲸鱼于碧海那样气势雄伟的诗篇。
[13]不薄两句：浦起龙《读杜心解》：“此与末章，乃推广而正告之，意重在‘不薄今人’边。统言今人，则齐梁而下，四杰而外皆是。统言古人，则汉魏以上，风骚以还皆是。”句意谓既不菲薄今人，亦敬爱古人，凡清词丽句无论其出于古人还是今人都爱赏之。
[14]窃攀两句：阐明“清词丽句必为邻”之义，自谓必须上攀屈原、宋玉，与之并驾齐驱，否则仅仅追求辞藻形式之美，就不免落入齐梁之后尘。
[15]未及句：谓嗤点前辈的轻薄之徒，其才力赶不上前贤是毋庸置疑的。
[16]递相句：祖述，效法、仿效。句意谓在效法前贤中，以谁为先呢？言外之意即前贤都有值得学习的地方，何必非要分出先后呢。
[17]别裁句：裁，裁汰。伪体，指徒知模拟、无生气、无真性情的作品。句意谓别择淘汰那些模拟因袭、了无生气的作品，去学习和继承古代的风雅传统。
[18]转益句：谓在裁汰浮伪之体、继承风雅之后，则古今诸贤皆可以师法。
【讲疏】
杜甫《戏为六绝句》主要是针对当时“好古者遗近，务华者去实”（元稹《唐故工部员外郎杜君墓系铭并序》）的现象，对六朝至初唐的几位重要诗人做出了客观评价，阐明了自己对待前代文学遗产既有所抉择批判，又充分尊重、广收博取的态度。
第一首，评论庾信的诗赋创作，表达了评价诗人须统观全人、不可以偏概全的思想。庾信是六朝诗赋的代表作家，早年与徐陵同善宫体诗，风格淫丽华靡；后期羁留北朝，虽享高官厚禄，但内心痛苦悲愤，常怀乡关之思，文风趋于沉郁劲健。唐初评论家如令狐德棻等只看到他前期诗赋的轻薄淫靡而深加贬责，杜甫则着力肯定了庾信后期诗赋的“凌云健笔”之风。
第二首，推许初唐四杰的成就，旨在阐明要以历史的眼光评价前人。初唐四杰的诗歌创作尚未完全摆脱六朝藻绘余习，但他们在诗歌内容的开拓方面做出了重要贡献，在唐诗发展史上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然而，当时的轻薄之徒却因他们的诗歌沿袭当时流行的格调而嘲笑不已。杜甫认为评价作家不能脱离具体的时代条件，故批评这些哂笑者将“身与名俱灭”，而四杰的诗作与名声则必将万古长流。
第三首，从风格辞采角度继续称赞四杰。杜甫认为，四杰之诗即使不及汉魏之作更接近诗骚的传统，但他们的作品文采瑰丽，犹如驾驭着毛色斑斓的骏马驰骋于原野与都市，仍是值得称道的。而这是那些讥笑四杰的“尔曹”们所望尘莫及的。
第四首，说明诗歌的风格应该多样化。杜甫既肯定“翡翠兰苕”式的秀丽之作，又极力赞美“鲸鱼碧海”般的雄浑壮丽之诗。因此，他既赞美孟浩然、王维的“清诗”“秀句”（《解闷》其六、八），又称颂李白“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寄李十二白二十韵》）的豪迈气概。
第五首，阐述了对待古今之争问题的立场。杜甫认为，不论对待古人还是今人的文学遗产，对其精华都要加以学习和继承，从而克服“贵远贱近”或“贵近贱远”的不良倾向。但他又主张须取法乎上，要与屈原、宋玉并驾，而不可做齐梁后尘。同时，杜甫还重视诗歌语言的锤炼，特别强调吸收和镕铸古今诗人的“清词丽句”。他自称“为人性僻耽佳句”（《江上值水如海势聊短述》），又多称颂侪辈诗之佳句、秀句。
第六首，指出当代诗人的成就之所以不及“前贤”，是因他们只知“递相祖述”，因袭成文。杜甫告诫后生，作诗的正确道路是：一要鉴别文学遗产中的精华与糟粕，去伪存真，并学习和继承《诗经》反映现实的优良传统；二要广泛学习前人的一切诗歌艺术经验，并最终能够自铸伟词。
【关键词解读】
别裁伪体转益多师
杜甫主张对待文学遗产要精心鉴别，裁汰浮伪之体，从而将创作纳入“风雅”的轨道。这种思想体现在对具体诗人的评价中，如《陈拾遗故宅》云：“有才继骚雅，哲匠不比肩。”他认为陈子昂抒写忧国伤时和以天下为己任的情怀，继承了“风骚”传统。又《同元使君舂陵行并序》评元结晚年所作反映道州人民疾苦的《舂陵行》《贼退示官吏》二诗，“不意复见比兴体制、微婉顿挫之词”，对其能发挥风雅之道也颇为肯定。
杜甫又认为前贤及侪辈各有值得学习的地方，作者无论古今，不分贵贱，只要其创作有某些优点或可取之处，都应广泛学习。因此，他主张作诗须转益多师、博采众长，方能自铸伟词。他对历代诗人的优长大都给予了充分肯定，认为无不可以师承。如说“摇落深知宋玉悲，风流儒雅亦吾师”（《咏怀古迹》其二），“李陵、苏武是吾师，孟子论文更不疑”（《解闷》其五），“诗看子建亲”（《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等。对于唐初颇受非议的六朝诗人，杜甫也注意学习其所长，如称“俊逸鲍参军（照）”（《春日忆李白》），“孰知二谢将能事，颇学阴（铿）、何（逊）苦用心”（《解闷》其七），“谢朓每篇堪讽诵”（《寄岑嘉州》）等。对同辈诗人如李白、孟浩然、王维、高适、岑参等，也都推崇备至。杜甫诗歌具有“集大成”的性质，与他积极实践“别裁伪体”“转益多师”的主张是分不开的。
【相关知识链接】
杜甫的《戏为六绝句》开创了论诗诗这种新的文学批评体式。尽管以诗论诗的形式最早可以追溯到《诗经》中的某些作品，如《大雅·崧高》称“吉甫作诵，其诗孔硕，其风肆好”，赞美了周宣王卿士尹吉甫诗作的宏大诗意、美好风神等，可以看作是以诗歌形式进行的批评。但是，论诗诗作为一种独立的文学批评文体的产生，则以杜甫《戏为六绝句》为标志。《戏为六绝句》之后，论诗绝句作为一种凝练隽永的批评体式，后人纷纷仿效，涌现了大量的作品。作为一种文学批评体式，论诗绝句主要有以下几个特点：
首先，形式上采用七言绝句，且多为组诗形式，但不必都有明确的宗旨一以贯之。杜甫以后对论诗绝句有突破性贡献者为戴复古和元好问，戴复古作有《论诗十绝》，以记录创作中的一得之见为要，没有统一的诗学宗旨贯穿其间；元好问有《论诗三十首》，则以对真情实感的崇尚为一以贯之的诗学宗旨。此后，明清两代的论诗绝句在组诗规模上不断扩大，以清人仿作元好问论诗绝句为例，如王士禛《戏仿元遗山论诗绝句》40首、马长海《效元遗山论诗绝句》47首、袁枚《仿元遗山论诗》38首、谢启昆《读全唐诗仿元遗山论诗绝句》100首、《读全宋诗仿元遗山论诗绝句》200首等。这反映出论诗绝句在清代的繁荣。
其次，论诗绝句往往把丰富的含义浓缩在尺幅之内，具有言约而义丰的批评效果。如杜甫在《戏为六绝句》中主张“不薄今人爱古人”“转益多师是汝师”，这种思想在其创作中有全面的反映。如他称颂李白“白也诗无敌，飘然思不群”（《春日忆李白》）、“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寄李十二白二十韵》），称孟浩然“清诗句句尽堪传”（《解闷》其六），称王维“最传秀句寰区满”（《解闷》其八）等，表现出“不薄今人”的一面。又如对屈原以迄初唐四杰等前代诗人的赞美，则表现出“爱古人”的一面。这种无论古今、师其所长、为我所用的诗学宗旨，在《戏为六绝句》中则以集中简练的诗句予以概括，取得了言简意赅、表意丰富的特点。
再次，论诗绝句常运用比兴、象征等方法品评诗人诗作和揭橥诗艺诗理。如杜甫《戏为六绝句》中“龙文虎脊皆君驭”句，用“龙文”“虎脊”两个意象，比喻“四杰”诗作辞采的藻丽瑰玮和艺术生命力的久远。“或看翡翠兰苕上，未掣鲸鱼碧海中”两句，则以两组对比鲜明、反差极大的意象，喻示两种不同的艺术风格。又如元好问《论诗三十首》其二“曹刘坐啸虎生风，四海无人角两雄”两句，用虎啸生风形容曹植、刘桢诗雄健的气势和力量，形象生动而又不乏思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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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杜甫同时的李白，也常以诗歌的形式论诗，如其《古风》组诗第一及第三十五首就体现出他的诗歌批评思想。这里所录第三十五首，反映了李白崇尚自然天真，鄙视模拟雕琢的审美观点。
古风（节录）
李白
丑女来效颦，还家惊四邻。寿陵失本步，笑杀邯郸人。一曲斐然子，雕虫丧天真。棘刺造沐猴，三年费精神。功成无所用，楚楚且华身。《大雅》思文王，颂声久崩沦。安得郢中质，一挥成风斤。
王琦注《李太白全集》，中华书局1977年版
本文选自《中国古代文论读本》党圣元 夏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