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龚曼 河南博物院
1998年迪士尼出品的《花木兰》动画,几乎是8090后不会错过的童年回忆,花木兰这个叛逆少女用她过人的胆识和勇气铸造出的灿烂传奇极具感染力。
而“巾帼不让须眉”这句话在典籍、小说、诗歌、电影或者某个时刻总会与我们相遇。想必一定有不少人曾在妇好墓出土的那些惊艳的青铜器前,为这位远古的女将军立下的赫赫战绩心生敬意,不禁叹服她可真了不起!
▲妇好鸮尊 河南博物院藏
长大后,当我再次重温《花木兰》,忽然意识到花木兰最动人心魄的魅力和最宝贵的女性气质,恰恰是她没有盲从于外在的压力,忠于内心,努力成为她自己。
可在“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旧时代,一个女子从窈窕淑女到两鬓霜染的老妪一辈子都被“女诫”“女训”等规范层层裹挟,能做自己,活成自己期望的样子就像海底的游鱼梦想着天空,是件多么任性又多么难以想象的事。在我们往事千姿百态的中华民族历史上,能被我们铭记的,智慧与能力不输于男子的女子凤毛麟角,但事实上有更多寻常巷陌、籍籍无名的女子积极拓展着自己的生活版图,试图在行动和前进中不断让人生变的立体和饱满。
只不过,面对过往的伦理道德和社会风气,有机会在历史上留痕的才女大多数都囿于家庭的身份和地位——她们在史册中往往被录为某某的妻子、夫人、姬妾、妹妹、女儿甚至母亲等等。
感受一下,像不像你们通讯录里的备注名?
▲摘自《玉台画史》
比如唐代张彦远所著的《历代名画记》收录了自轩辕时期至唐会昌年间的三百余位画家,其中独有一位女性画家:三国时期的吴王赵夫人(河南人,孙权的嫔妃)。据说赵夫人还持有网眼蚊帐的专利证书,多部文献都发表了她在织造技术上的闪光事迹。遗憾的是,即使赵夫人为自己争取到了万古流芳的机会,她的完整姓名也只能永远被封印在历史里。
好在时代在变迁,许多固有的东西都会变化。明末清初,就是诞生才女的好时代!此时社会礼教的绳网已不再那么严密,女性文艺群体迎来了枯木逢春般的生机,她们如一淙小小的溪流,历经千峰万壑的艰难跋涉,一往无前,汇聚成一股前所未有的浩荡之势。
河南博物院就藏有那么几位明清时期宝藏女孩儿的作品,其中有一幅落款为李因的花鸟长卷,有专家认为它是乾隆年间的托名之作。
▲清 (仿)李因花鸟长卷 河南博物院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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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能说生命不息,仿作不止。任何有市场有名气的人或事物都很难避免这一现象。李因在当时究竟多有市场呢?明清时期的文坛宗师黄宗羲专门为李因作过传记,提到李因在晚年的时候“假其画者”单同县就四十余人。倘若加上县城之外的恐怕是个更冗长的名单。
如果要在明末清初女画家的舞台上推举出几个出色的,李因绝对算一个!她十五岁便因惊才绝艳而声名远播。且李因的精彩履历不只停留在绘画上,与她生命相始终的还有诗词创作,在当时,她与柳如是、王修微并称为“江左女子三大家”。不过名气的形成不是一朝一夕的事,老天也很少把几样好东西一股脑加在同一个人身上。
李因出生在一个经济基础较差的家庭,这几乎奠定了她所有的人生基调。虽然缺少翰墨飘香的环境,但李因的父母并没有在她的教育上打过任何折扣,并全力支持她从小习诗作画。要知道,用书画来提高品格修养是这个时代大门户女子的流行趋势。李因倒不像大家闺秀那样以书画来消磨休闲安逸的时光,相反,她对诗画极其痴迷,又爱极了书里的大千世界。
怎么来形容她的热爱呢?一个花容月貌的小姑娘竟一点也不爱胭脂粉黛,李因把所有充沛的精力和童年时光都用在了读书、写字、画画上。贫困也无法冲淡她的热爱。
不知道多少个无烛可燃的夜晚她“帷萤为灯”,沉醉书海。除此之外,周遭能利用的一切都被她当作过画纸,无论是“积苔为纸”还是“扫柿为书”,都完全超出了我们平庸、日常的经验。从各方面来说,李因的自律和勤奋都足以倾动视听,而她在石头、青苔、树叶上落下的每一笔和翻看的每一页书可能都满载着对未来的探索、憧憬和渴望。
可李因毕竟是个女子,无法用科举考试来完成阶级跨越,她前景的不确定性在某种程度上始终取决于家庭的因素。或是一场无可挽回的变故让本就落魄的家庭雪上加霜,她到底没能逃脱女子在社会里的被动,一度沦落风尘……
不要带着俗世的偏见轻看此时的青楼女子,她们中间有很多是有较高文化修养的“犯官”妻女,并且在妓家圈的激烈内卷之下,仅靠华服美颜PK的时代已经过去了,想要立于不败之地,提升琴棋书画等文艺技能才是关键。因此她们往往诗、书、画各有擅胜,乃至让男人自愧不如。而妓女画家(明清时期女画家主要分为妓女,闺阁,姬侍)是明清时期女性绘画艺术创作中极为重要的组成部分。她们与文士大咖的交往更像是互相欣赏的朋友,一起饮酒赋诗、品古论今、切磋书画技艺……青楼一时间甚至成为文人雅集之地。
一般情况下,以李因的学养和智慧,在青楼打拼出一方自己的小天地不是什么难事儿,但对于这段时光,史料隐去了许多不可考的往事。我想即使李因内心足够强大,也还是个涉世未深的花季少女,生存状态跌落到另一种境况,不知她是否有过焦虑、困惑,以她不甘随波逐流的傲骨性格,听天由命是不可能的,或许她难掩的心情都在诗画创作中得到了消解。直到一个名叫葛征奇的青年文士偶然读到了她的心事,让她短暂的青楼生涯迅速画上了句号,那一年李因刚满十七岁……
情缘这种东西该碰上的时候挡都挡不住,一定是有特别的缘分,才能让这位崇祯元年的进士邂逅李因那首润人心田的《咏梅诗》,当葛征奇读到“一枝留待晚春开”的时候,伴随着一种不可遏制的怦然心动,爱慕之情猝然而生,仿佛这是月老早早牵下的红线,一个极具浪漫的念头——迎娶李因,当即掉进他的脑中。与其说这爱情来的有些草率不如说他们的爱情有如神助。
虽说葛征奇只能纳李因为妾,且二人属于闪婚,仅凭一句诗就定了终身大事,假如深入了解后再发现不合适,很有可能在将来彼此成为相互消耗的黑洞。但李因是有福分的,经过时间的检验,葛征奇的确是她的理想归宿,他们犹如云与雾的天作之合,注定要成就一场人间的美妙。
周作人曾说:“士人的高下在他对女性的态度中即可鉴别”。婚后葛征奇以一种完全平等、尊重的态度对待李因,他十分看重李因的诗画才华,只要是李因的创作,他都鼎力支持,我们在李因的画上常能见到葛征奇的题跋,这是一种心灵与艺术的双向沟通,也是李因作品独特的防伪标识。能诗善画的二人情趣相投总有说不尽的共同语言,就像当年的管道升和赵孟頫一样,才子佳人相扶相协、亦师亦友,即使生活一地鸡毛也能被他们过出诗意。
在李因心里,葛征奇无疑是她一生最大的安慰和最温暖的避风港,亦是她的心灵照明和精神导航。
▲李因花鸟图卷 局部 (葛征奇落款)故宫博物院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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倘若要给葛征奇和李因的生活总结出几个关键词,必有一项是“旅行”。随着葛征奇工作的频频调动,李因一路相伴,他们“溯太湖、渡金焦、涉黄河、泛济水、达幽燕”十五年里几乎走遍了大半个中国,如同一段经久而唯美的人生蜜月。他们一边将所见所闻涂抹成诗词佳句,相互唱和,一边踏雪看风、飞花逐月,在四季轮回里感受时光的不徐不疾,一切都美好的不可思议。
▲李因 菊石鸣禽图 旅顺博物馆藏
在李因的世界里,勤勉已然变成了一种生命惯性,尽管行旅路上舟车劳顿、路途颠簸,她依旧手不释卷,利用碎片时间完成大量阅读。再加上葛征奇的多年濡染以及行旅路上云天渺渺、月晕清辉的感召,李因焕发成了一个新我,一个视野磅礴,更自信和成熟的人。她的花鸟画逐渐跳出女子绘画构图小气、用笔纤弱的局限,绘画题材也不只拘泥于花鸟画,还作山水,这在女画家里并不常见。
▲李因 芙蓉鸳鸯图 上海博物馆藏
然而每个人在大时代外部情势的碾压下,都显得那么无能为力,李因和葛征奇的幸福小日子很快因明末的动荡戛然而止……
清军在关外虎视眈眈,盗贼蜂拥而起,灾异流行,朝廷内部分崩离析……噩耗一个个接踵而来,撞击着葛征奇夫妇的心扉,况且,他们行舟山野时亲眼目睹了饥民遍野,百姓生灵涂炭的惨状。大明王朝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消亡,几乎看不到任何转机。在此期间李因义愤激烈,写下了大量忧国忧民的诗,“徒怀报国惭彤管,洒血征袍羡木兰。”她铁骨铮铮恨不能如花木兰一样,倚剑挥戈,征战疆场。
无奈的是,人力有时而穷,一腔热血也不能改变大明万劫不复的走向。葛征奇为此心灰意冷于崇祯十六年(1643)辞归故里。可当他们坐船到了江苏宿州时,忽然遭遇兵变,船上“凶锋猋突、飞镝如雨”情境惊险万状,同舟的人纷纷仓皇而逃,谁也顾不上谁,只有李因心急如焚的找寻葛征奇的身影。四起的呼救声中,混杂着李因“主人何在,主人何在!”的遑急的喊声,她没能躲过如飞蝗般的箭雨,结果“丛矢创胸,且贯其掌”当即血流不止,李因竟毫无意识,直至确认丈夫无恙后,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才猛然感到剧烈的疼痛……
这一惊心动魄的时刻被葛征奇的学生吴本泰详实的记录了下来,李因就像小说中理想笔墨下塑造出的人物那样在巨大危险的笼罩下,心系夫君,展现出令人震惊的强悍和勇敢。
虽然我们无缘得见这样的名场面,但李因画上反复出现的鸳鸯,相知相契、双宿双飞的样子,就是二人感情笃深的缕述。
▲芙蓉鸳鸯轴 天津博物馆藏
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所有的“苦难、欢乐、遗憾随着生命的发展发生一轮又一轮新的转变”。1645年,葛征奇愤懑至极以殉国而终。对李因来说这是一种无可逃避的残酷,几乎一夕之间,国破家亡!年仅34岁的李因人生再一次进入生存的暗房,曾经拥有的庇护、温暖、慰藉随葛征奇的离开一并远去。她愁肠百结、悲恸、迷茫,那种灵魂深处的剧痛,想想都觉得凄凉。
之后的四十年里她孑然一身,誓不再嫁,将一身的诗画才华化为后半生独自安身立命的资本。她既无子嗣供养,也不愿求得他人的帮助,凭卖画和纺织为生,与青灯古佛相伴,以诗画对抗孤独。她为夫守节,自称“未亡人”,她为国守志,在画上从不署清代年号,她的精神定力、节操、品格、骨气,每一项都该标上惊叹号。
多少次她在诗中写下自己的追念、神伤,也有埋怨,她说“梦里若逢泉下使,问君可念妾凄凉”,她说“此身久许从君死,为问泉台路几何”……仿佛这些诗能呼唤亡魂一般唤回既往的生命。
站在光阴的结点上,陈年旧事、旖旎风景从来都没有消逝过,少年时的贫苦、流落风尘的无奈、和葛征奇畅聊未来的喜悦、故国沦陷的愤恨,像疏落的星星似的一遍遍从李因眼前飞过,她见过世间的繁华、也尝遍人生的苦涩,就像歌中唱的那样:
“你曾拥有最美的爱情
你听过最美的旋律
触摸过一个人孤独的恐惧
也看到过最美的风景
……”
时间攸忽而过,纵然昔日明眸皓齿的佳人变成白头翁媪,可总有一样东西依然未变——“白发蓬松强自支,挑灯独坐苦吟诗”是李因对自己晚年的写照,明明是描写她刻苦到老的样子,可当我用键盘打完这行诗,李因瘦削、清冷的背影仿佛就在我眼前,萧索的让人心疼,薄凉的月光照在窗前,映着她无处安放的哀伤,落寞里似乎还能听到一声不可听闻的叹息……
参考文献:
1.明·李因撰 周书田校点《竹笑轩吟草》,【M】,辽宁教育出版社 2003.3
2.清·汤漱玉《玉台书史 玉台画史》,【M】, 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 2012
3.陶咏白、李湜《失落的历史——中国女性绘画史》,【M】 ,湖南美术出版社 2006
4.上海博物馆 《中国书画家印鉴款识》【M】文物出版社 1987
5.赫俊红《丹青奇葩——晚明清初的女性绘画》,【M】,文物出版社 2008.1
6.蒋艳芳《李因研究》,【D】,湖南师范大学2016.5
7.吴林 《明清易代与才媛李因诗风之变》,【N】,《苏州教育学院学报》2013.8
文字:小曼小曼
河南博物院藏品管理部书画库助理保管员,西安美术学院美术史论系、艺术考古专业硕士研究生,不爱写论文,只想讲故事。
插画:大鹏大鹏
一个平平无奇的插画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