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河报·豫视频记者 刘永恒 张璇子
稿件发自济南
3月6日,大河报·豫视频记者从32岁的高京亮口中得知,他与李怀远先生的DNA比对结果已出:两人并非父子关系。
这个长达二十余年的寻亲之路,刚要看到终点,又一次被迷雾所掩盖。这并不是高京亮第一次寻亲失败。
“我会继续在各个平台转发自己的寻亲信息。”5岁被拐,9岁被收养,10岁从养父母家中跑出流浪的高京亮,至今仍孑然一人。二十余年间,他辗转于多个省份,靠打零工和摆摊维持生计。如今,这位已过而立之年的男人,依然在继续寻亲。
记者是在林宇辉工作室碰到高京亮的。数日前,高京亮曾向林宇辉求助,希望林宇辉能根据他的相貌,反推出他亲生父母的样貌。
林宇辉根据高京亮的相貌特征,模拟画出了其父母的画像,而李怀远看到与自己相似的画像后,特地找到高京亮进行抽血化验,DNA比对结果却不尽如人意。
林宇辉告诉大河报·豫视频记者,像高京亮这样寻亲的人太多了。
● 被寻亲者“包围”的希望中转站
位于济南市历下区一栋写字楼的林宇辉模拟画像工作室(以下简称“林宇辉工作室”),常年进出着来自全国各地的寻亲者,他们满怀希冀走进这里,在此短暂停留。
林宇辉画出的每一幅模拟画像,对于寻亲者像是一盏远方的路灯,灯光或许微弱,却指引着寻亲之路的方向。
“他们是来对孩子进行跨年龄画像的。大多数都是找了几十年了都找不到,但凡得到一点疑似信息,他们就会赶去寻找。好像只有在路上,受着这种煎熬,才能对得起被拐的孩子。”这几年,林宇辉见过太多这样的寻亲者。
近4年来,林宇辉接到了无数求助,凭借此前用于刑侦的模拟画像技术,为数以百计的寻亲者进行模拟画像:有被拐卖的儿童,也有被拐孩子的父母。
林宇辉,此前供职于山东省公安厅刑侦总队,屡次协助多地警方侦破大案要案后,在业内赢得了“神笔警探”的称号。
2017年,林宇辉应邀参加央视《等着我》节目,根据牺牲于1956年的公安部队烈士刘国才仍在世的战友描述的外貌特征,还原了刘国才烈士画像。该节目播出后,让林宇辉名声大噪。
那时候,林宇辉已经开始为被拐儿童进行画像。2019年10月,广东警方公布的涉及9起拐卖儿童案的嫌疑人“梅姨”的最新画像,亦是林宇辉绘就。
林宇辉绘制的部分失踪儿童的模拟画像
2018年,退休后的林宇辉把工作室的大门向社会敞开,免费为被拐儿童和烈士画像,就此登门者不断。
有时,各地的警方会通过其挂职的司法鉴定中心,发来一些协助侦办刑事案件的请求,但林宇辉接待最多的还是寻子的父母。
有一些经济窘迫的家长甚至会带着煎饼和咸菜,赶到他的工作室,求他为孩子画像;也有家长倾诉,说“他们就像四处流浪一样,寻子路上不知道哪里才是方向”。
“我为什么要帮这些人?就是因为他们太难了!”林宇辉说。
“我以前给一位老父亲走失的孩子画像。他当时就插着管,躺在病床上,说话都费劲。”林宇辉有些唏嘘,“都已经在弥留之际了,这位父亲还在想着孩子的事情,只想看一眼孩子长什么样了。”看完孩子的模拟画像后的第二天,这位老人与世长辞。
这并不是个例。此前不久,林宇辉接连赶赴安徽和河北两地,分别帮两位躺在病榻上的寻子者给孩子画像。
“有些父母找了一辈子,从黑发找到了白头,真的是找不动了。”林宇辉有些感慨,“他们来画像,其实就是抱着最后一分希望,能凭借画像找到孩子,希望再看一眼孩子是否安好,并不要求孩子为他们养老。”
工作室曾接待过一名来求助的母亲,名字叫丁秀珍。1987年,丁秀珍刚出生七天的女儿被丈夫伙同医生卖给他人。被蒙在鼓里的丁秀珍,随后开始了30余年的寻子之路。
2019年,警方告知丁秀珍,女儿找到了。对她来讲,这32年街边摆摊寻子的苦难都有了意义,她和女儿终于团圆了。
然而,女儿没有接受丁秀珍,她认为生母当年是故意将其抛弃,她拒绝与生母生活在一起,并拉黑了生母的微信。
但是,至少这位叫丁秀珍的妈妈不用再耗时耗力地四处奔波,来压抑内心的愧疚和煎熬了。林宇辉像是给这个还没结束的故事画上了句号。
有时,他也会苦口婆心地劝告前来求助的父母:不能光顾着找孩子,始终还是要生活的。尽管他知道,这些话并不能改变什么。
“有些寻亲故事的结局并不是完美的,但对于这些父母来说,知道孩子还活着,其实是一种解脱。”林宇辉有些无奈地说。
●跨年龄画像的精度:描绘想象当中的相貌有多难
“来求助的人更多了。”林宇辉的模拟画像档期甚至已经排到了几年之后。
模拟画像技术,成了林宇辉和寻亲者之间联系的纽带。近年来,随着警方的团圆行动持续开展,越来越多的被拐孩子也逐渐被找回。
2021年7月11日,公安部组织山东、河南两地公安机关在聊城市为郭刚堂、郭新振一家人举行了认亲仪式。
2021年12月6日,孙海洋失散多年的儿子孙卓被找到,孙海洋与儿子孙卓DNA比对成功。
越来越多的寻亲者也看到了希望,他们从不放弃任何一点有助于寻亲的手段。
林宇辉工作室的前身叫林宇辉模拟画像工作室,是由原山东省公安厅刑事侦查局建立的,用于为刑事案件提供技术支持。
林宇辉退休后延续了这份工作,出资租下场地,设立了林宇辉画像工作室,主要工作是免费为被拐儿童和烈士画像,有时也会为警方提供模拟画像方面的技术支持,特别是一些重大刑事案件。工作室平日是由他和夫人以及一些志愿者打理。
林宇辉练习绘画的部分绘画本
3月2日,在林宇辉工作室的展厅内,记者看到堆放着的数以百计的速写本,旁边则是近百根墨水耗尽的画笔。
林宇辉有坚持每天进行数个小时绘画的习惯。近几年,他的习惯则经常被求助者打断。“不忙的话,我每天会画四五个小时。”林宇辉这样告诉记者。
在展厅的一角,记者看到了近几年来,林宇辉的画像墙。这面墙上有“梅姨”,有丁秀珍之女的画像,还有孙卓。那是2018年4月14日,林宇辉应孙海洋之请所画。
在林宇辉所画的120余位被拐儿童中,已有近20位儿童被找到。
“我比较遗憾的是,依然还有这么多孩子没有被找到。”有时候林宇辉会接到二次求助,来自那些拿到画像依然寻子无果的求助者,他们希望能对画像进行再次修改。
修改之后的画像,有些起到了作用,有些看起来则毫无作用。
“孙海洋找过我两次。2021年我又画过一次,过后不久孩子找到了。”林宇辉说。
给一个想象当中的相貌画像,并依靠它去寻找真人,无疑是有很大难度的。林宇辉并不认为他的模拟画像技术,一定就能准确还原被寻人的相貌,尤其是跨年龄画像。有时候,只能说“接近”。“模拟画像技术是在实践中,不断把握人类相貌特征,根据被画像者或者亲属的一些显著相貌特征,进行合理推演,从而接近所要寻找的人的相貌。”
很多父母都拿着孩子小时候的照片寻亲,但这对寻找长大后的孩子意义不大,孩子长大后的相貌跟儿时的相貌差距很大。
而跨年龄画像的目标,是把孩子长大后的相貌锁定在一定范围。
进行跨年龄画像,通常需要根据孩子和父母的照片,通过综合父母面部的显著特征,再根据相关的遗传和人体骨骼方面的知识,以及他个人进行模拟画像的经验和总结,判断父母的哪些特征可能会被孩子保留,从而把孩子相貌锁定在一定范围内。从6岁到20岁,面貌可能变化较大,但面部基本骨骼不会有太大变化。
“有些人的相貌特征非常明显,比较容易推断他亲属的相貌,有些人则不明显,很难推断其亲属的相貌。”此前,林宇辉曾向记者描述过倒推高京亮父母画像的过程,“高京亮的特征非常明显,他的前额大,嘴比较翘,他父母的相貌多半也是具备这些特征的。”
对于跨年龄画像技术的准确性,林宇辉打了个有意思的比方:“这就像医生看病一样,100个病人不见得都能治好吧。”
●工作室背后:从刑侦到寻亲,模拟画像技术的窘境
走进林宇辉的办公室,门口的一处木架上放着一张白板,左上角夹着一张近期他为某地警方用铅笔绘制的嫌疑人画像。白板上则写满了近期的工作安排:去河南给一个孩子进行画像;为志愿军烈士画像等。
除去寻子相关,为烈士画像也是他工作的一部分。
白板旁边的桌子上挂着一幅锦旗,上书:何以神笔胜马良,只手一挥英魂归。落款的时间是2021年12月26日。这是聊城阳谷县阿城镇齐店村的村民,为感谢林宇辉特意送来的。
他的办公桌右侧摆放着数十本画本,长长短短的铅笔和画笔塞满了笔架。而在办公桌左侧有七八个蓝色的档案夹,里面装着的是求助者的档案。
林宇辉的画笔
这么多的画像求助,远不是一个人能完成的,但没有人能替林宇辉分担。他不得不对所有的求助信息进行分类:哪些比较紧急,哪些则可以延后。
记者从林宇辉口中得知,目前,他是国内唯一一个专门为被拐儿童模拟画像的专家。而在模拟画像这一行业,全国仅有几十位从业者,均在公安系统内供职,且仅限于刑侦方向。
模拟画像技术门槛较高,需要具备相当程度的刑侦知识、美术知识、人体医学知识,甚至还要对心理学有研究。林宇辉告诉记者,在公安系统内有几人在跟他学习模拟画像技术,但因为工作原因,并不常来,偶尔也会通过微信寻求指导。
而这一技术虽然在警校课程内有所涉及,但并未能形成完整的专业人才培养体系。
“公安队伍里,从事这项专业工作的人也不多,它更多是作为一种兼职存在。”林宇辉说,公安系统并没有这样的专门职位,会画像的人多数是刑警,而这项技能也不能让他们从刑警的日常工作中彻底脱离出来,这就很难吸引人来深入研究这个专业。甚至,更多的时候,模拟画像技术只是侦办案件环节的一种辅助手段。
林宇辉认为,模拟画像自古沿用至今,即使这些年,模拟画像作为刑侦技术也是发挥了作用的,“只是高科技手段出现以后,很多人就不愿意再去做这项工作了” 。
据了解,自林宇辉退休后,山东省公安厅刑事侦查总队并没有人接替他的模拟画像的工作。
正在接受采访的林宇辉
“不能说,现在摄像头多了就不再需要模拟画像了。”林宇辉认为这一技术可以应用在公安的图侦部门,对模糊和残缺的视频进行重建,还原出清晰的画面,以协助案件的侦破。
2016年6月17日,内蒙古通辽市科尔沁区第一人民医院一名护士遇害,林宇辉根据通辽警方提供的五六张视频截图进行模拟画像——嫌犯在公路上驾车行驶,面部被遮光板挡住了,只能看到鼻子以下。20余天后,嫌犯落网,长相与画像有80%的相似度。
2017年6月,林宇辉根据美国警方提供的三段模糊视频中提取出的两帧驾车嫌犯的模糊侧影,绘出了章莹颖被害一案的凶手画像,相似度为90%。
“这样的工作应该是有人要去做的,这个技术不能丢。”林宇辉说。
至少,林宇辉认为不能在自己手里丢掉。他已经开始着手撰写刑侦模拟画像的教材,争取在2022年年底或者2023年上半年出版。
●投身寻亲直播间:让更多人看到被拐儿童的画像
在林宇辉办公桌背后的柜子里,摆放着一个维纳斯的半身像,旁边是他工作时随手放上去的几张被拐儿童的画像。
对于林宇辉来讲,他曾梦想成为一名画家,工作的特殊性质让他渐渐偏离了梦想。但他认为,自己仍然从事着美术工作,与绘画没有分开,“我走的是另一条路,我觉得这也是对绘画的一种贡献”。
林宇辉办公室摆放的绘画作品
在某种意义上,退休4年的林宇辉已经完成了刑侦模拟画像专家到社会志愿者的过渡。他开始应用时下最流行的直播,为寻找烈士和被拐儿童进行画像和信息传播。
办公桌的液晶屏上贴着几张纸,上面用大号黑体字写着直播注意事项,“钱叫米”、“警察叫帽子叔叔”、“孩子叫宝贝”。
三个月前,林宇辉在志愿者的帮助下开始尝试直播,把一些丢失儿童的模拟画像放到直播间,让更多的人看到。年逾六旬的他因为不了解直播时需要注意的词汇,最初开播的几次屡遭封禁。于是,他特地把直播术语打印出来,抬头就能看到,提醒自己不出错。
如今,林宇辉工作室在某短视频平台的账号已经拥有近20万粉丝。今年2月中旬,林宇辉直播了他为一名失踪儿童画像的全过程。孩子叫陈兆沅,父亲叫陈升宽。2015年陈兆沅失踪后,双腿无法站立的陈升宽,7年间用爬行的姿势找遍了大半个中国。
林宇辉通过陈升宽带来的妻子和后来生的两个孩子的照片作为参考,结合陈升宽的相貌,用铅笔在速写本上,勾勒出9岁陈兆沅的相貌。这是林宇辉画的第122位儿童。
直播间,粉丝对这项工作的兴趣度和对寻子事宜迸发的各种主意,也让林宇辉非常感动。
实际上,在短视频平台进行直播寻亲已不再罕见。打开各个短视频直播平台,输入“寻亲”“寻找儿子”“寻找女儿”等关键词,就能看到与此相关的直播间和短视频内容。
一些志愿者会活跃在这些直播平台,从事信息汇总或是线下探访的工作,帮助这些寻亲者。一些经济窘迫的寻亲者也会利用直播带货,维持生计,高京亮就是如此。
“我就是想让更多人看到这些被拐儿童的画像。”林宇辉说,“带货这件事,对我毫无意义。”
直播和互联网,也让林宇辉有了更多想法和方法论。拜访临近尾声的时候,林宇辉告诉大河报记者,他在媒体的帮助下,正在筹备一个认亲主题的视频栏目,名字叫做“回家”。
林宇辉会邀请寻亲父母现场讲述寻亲经历,而他则会现场为孩子画像。“那时,会有更多的人看到丢失儿童的画像。”林宇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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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大河报·豫视频 编辑:李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