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重读《史记》,尤其《项羽本纪》《高祖本纪》《淮阴侯列传》三篇,饶富兴味,便下定决心伴史行路。我从韩信家乡淮安,经项羽家乡宿迁,到刘邦家乡徐州,后又专程赴乌江凭吊西楚霸王项羽。
皖东大门和县毗邻金陵,昔年项王兵败垓下退至此,宝马赠亭长,头颅送故人,上演了一出悲壮华美的独幕舞台剧。
对比刘邦军事集团,项羽集团似乎更“要脸不要命”。项羽的爷爷项燕是楚国名将,对敌秦将王翦,战败自刎。项羽旗下大将曹咎、司马欣被敌军骂得气不过,双双自杀,章邯、龙且、钟离昧败而尽,美人虞姬追随项王多年,那曲“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传唱至今。最后,汉掠楚地,“独鲁不下”的守城李将军亦为鲁公项羽守节自刎。
故乡宿迁那挥不去的情浓,故都徐州那斩不断的恨长,故地乌江那放不下的惘遽,正是叱咤风云的一代霸王项羽的人生三站。
宿迁市项王故里英风阁,项羽全身汉白玉雕像,高3.1米,象征他31岁的人生
故土:下相梧桐
《项羽本纪》开门见山,“项籍者,下相人也,字羽。”氏是从姓中派生出来的分支,可随封邑、官职等而改变,“项氏世世为楚将,封于项,故姓项氏”。
曾位于相水下游而得名的“下相”,即江苏省宿迁市,地理位置巧处古黄河与大运河之间,遂又别称“水城”。家乡人民为纪念一代英豪项羽,自古在其出生地梧桐巷建坊。
康熙四十二年(1703年),知县胡三俊立碑一方,定名“项王故里”(今宿迁市城南宿城区梧桐巷)。
宿迁市,项王故里景区周边,建筑风格以楚地汉风为主。
这里栽种着一株历经2000多年仍枝繁叶茂的梧桐——“项里桐”,传说树下仍埋葬着项王当年的胞衣。庭院深深,青桐森森,仿佛可闻《诗经》亘古绵延的遥唱,“凤凰鸣矣,于彼高岗。梧桐生矣,于彼朝阳。”非梧桐不栖的凤凰,正是楚国先民的图腾。
楚,先秦时期位于长江流域的诸侯国。至周成王时,立楚国。秦统六国,楚国中断了十六年。这十六年大概就是长八尺余、力能扛鼎、才气过人的少年项羽,学书不成、学剑不成、又不肯竟学“万人敌”的十六年。而教他兵法的叔叔项梁,因杀人犯事,携侄避仇于吴中(秦朝会稽郡郡治,今江苏省苏州市)。
公元前210年,始皇帝最后一次浩浩荡荡出行。行至云梦,于九疑山,望祀虞舜。过丹阳,至钱唐。临浙江,水波恶。上会稽,祭大禹,望南海。梁羽叔侄俱观始皇巡游天下的派头与场面,盛气满腹的项羽言:彼可取而代也。他终生的政敌刘邦则说:大丈夫当如此也。
沙丘的七月,谁都没有准备好,49岁的秦始皇暴毙在回咸阳的途中,距离他包举宇内、并吞六国建立大一统王朝,才刚刚十一年。推翻暴秦统治的革命声势却不因他突如其来的死亡而停滞不前,“梁乃召故所知豪吏,谕以所为起大事,遂举吴中兵。使人收下县,得精兵八千人。”
“收下县”就是一并统管了该郡的属县(当包含今江苏南部、上海西部、浙江大部及福建部分地区;西晋至南朝末年,会稽郡仅辖今绍兴、宁波一带;唐肃宗时,不复此郡)。“精兵八千”,即项羽军事集团中最初江东八千子弟兵的由来了。
还是那一年,项羽23岁,刘邦47岁,项刘历史悄悄拉开序幕的一角。
项王故里解说牌上说,项羽与虞姬是青梅竹马。虽不可考,但非亲即友,倒符合他的人设。爱一人、守一城,唯亲任用,唯爱适从,项王有着一根筋的天真朴仁,充满了年轻气盛的戏剧冲突,意志的自由藏身于贵族的桎梏,暴烈的能量误入式微的时代。
他一生均以这种方式在向他的故乡遥递他的礼赠。
项王故里景区门前广场,项羽青铜雕塑,高9.9米,是目前国内最高的项羽雕塑。景区游客中心有一条特别的告示:“项”氏和“虞”氏游客免票。
故都:彭城戏马
鸿门摄天下,戏亭分封后,公元前206年四月,霸王项羽,王九郡,都彭城(今江苏省徐州市),因山为台,以观戏马。
徐州也是平民皇帝刘邦的故乡(高祖乃沛丰邑中阳里人,今江苏省徐州市丰县)。
“秦皇汉武”念多了,常令人忘却秦汉交迭非一夜之间的流变。项羽为什么把自己称为西楚霸王?因楚还经历了南楚、东楚,才至西楚,既为地域概念,也是政权朝代。羽分封十八路诸侯,楚历史由项王接续,疆域面积达344万平方千米,辖今天的河南、江苏、山东、河北和浙江部分的广大区域,建都彭城,国祚五年,史称“西楚”。
戏马台位于户部山最高处,是徐州现存最早的古迹之一,霸王项羽在此笼山络谷营台、以观将士戏马,醒掌天下事,醉卧美人膝,故称“戏马台”。
江苏省徐州市“戏马台”,字为明代徐州兵备右参政柳城莫与齐所书。
北宋文学家苏轼在《徐州上皇帝书》中曾论其战略地位:“城三面阻水,楼堞之下以汴泗为池,独其南可通车马,而戏马台在焉,其高十仞,广袤百步。”而“十万人不易取之地”,却在楚汉相争时为刘邦所夺。
站在“从此风云”的戏马台上悼古,遥思项王骑着他的乌骓千里奔袭,指挥驰援若定,在半日之内一举夺回都城,是何等摄人心魄的壮烈。这一仗,司马迁用区区96字为世人描绘了楚军仅以3万之师击溃汉军56万之众,歼刘主力、俘邦父妻的惊人战例。
戏马春风欲破颜,自矜攻伐终误身,项羽军事上的屡屡获胜难逃政治上的节节失利,他没能一鼓作气剩勇追穷寇,千秋诟病。
东院,“楚室生春”院。
故地:乌江难渡
安徽省马鞍山市的和县乌江镇,一架颤巍巍的乌江桥分隔了南京与马鞍山,人在皖,手机信号是苏。
相传,王的乌骓因思念主人而自戕,马鞍落地化为一山,马鞍山市由此得名。
镇东南凤凰山上立霸王祠,牌坊上是董其昌的字,一路无人,草木凄凉。前202年,王自刎,人葬其残骸,称衣冠冢。他送吕马童的“人情颅”,被刘邦挂在始终不肯投降的羽封地,鲁这才肯信,投了降。刘邦感此,没有清荡,为项王发丧,哭了一回。
和县乌江镇霸王祠牌坊
祠历代有修葺,塑像上悬“拔山盖世”匾额;后山有墓,墓前有明万历和州谭之凤题“西楚霸王之墓碑”。绕阁之藤皆萎,池塘冰荷,不动声色的垂立;杏树下躺着一粒粒狡猾可欺的杏子,添稍许暖意。衰草连天向晚晴,王“位虽不终,近古以来未尝有也”,败犹荣。
项羽衣冠冢
四面楚歌、霸王别姬处垓下,垓下就在灵璧(安徽省灵璧县东南沱河北岸)。当年项王怒救彭城,杀汉兵直到灵璧,睢水为之不流,却逃不出历史那怪诞诡谲的翻云覆雨手,今他竟也会被刘邦围追到这里。
他终生的敌手刘邦,曾是位小小亭长。项羽策马行至乌江,遇到的恰恰也是位亭长。平静的江面上,有一艘船。乌江亭长真诚告知,“江东虽小,地方千里,众数十万人,亦足王也。愿大王急渡。”
突然间,项王却不想渡江了。他曾经那样意气奋发一寸一寸江河打过来,每一个人见了他,只能匍匐,莫敢仰视。他知道,若他肯回江东,收拾旧河山,居于一隅,休养生息,还能再打出来。因为他还那么年轻,输得了、躲得过、耗得起,反而是他的对手,早已不那么年轻了。
只要他肯。
江畔风意外地柔,柔得像剑鞘下兵士的泪,柔得像月光下虞姬的舞。他绝非思念,非美人情长英雄气短的那套肉麻,他本不是那样的人。他是项王,他的对手,只有他自己。他将征战多年的乌骓马送给这位亭长,笑着说,“籍与江东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今无一人还,纵江东父兄怜而王我,我何面目见之?”
这是项王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笑。
千年古镇,西楚乌江。
偌大的霸王祠,寥寥几人默默走过,残荷落日,空谷回音,“纵彼不言,独不愧于心乎?”站在历史无垠的边角,我们渺小若尘。
项羽一生的执念就是衣锦还乡。从垓下败北到故里下相,不过128公里,但他不能回去,也回不去了,他又疾奔了219公里到乌江。眼前是举兵起事的江东,身后是有美难忘的故乡,他选中这里,手起刀落。这里没有故乡的梧桐树,但这里的山叫作凤凰山。
一代霸王,凤栖梧桐。只因他不肯。
凤凰山上霸王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