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杨觅
责编|怀特
那天,我习惯性地打开B站,首页上充满着后台算法根据我的喜好推送的内容。
不经意间,夹缝里却出现了一个久违的身影:
哇——!人群之中,钻出了一个葛平!
我没有看错。为蓝猫配音的演员葛平、昵称葛炮、尊称葛叔、中国第一代鬼畜素材巨擘,亲自入驻了B站。
这段视频发布几个小时之后就获得了170多万浏览,弹幕成排的“爷青回”,恰与B站官宣的年度弹幕不谋而合。
那个“嗨”字一出口,时间就倒流了
视频里的葛平,已经不复“超威蓝猫”时代的风华正茂,变成了一袭鹤发的老者。他今年整整60岁,我们熟悉的那段经典视频其实已是18年前的旧作了。
2002年10月,《蓝猫淘气3000问》剧组赴河北省现场表演时发生了“吴克事件”,留下了B站的“万恶之源”
入驻B站的葛平,落落大方地承认自己是“鬼畜区元老级素材”,贴心地鼓励UP主们“不要因他的入驻而影响了创作”(暗示加大力度),结尾还用了B站时下的“一键三连”梗,换来满屏的“这次一定”。
葛平代表的不仅仅是鬼畜区,他的形象早已和上一个时代的B站、A站、乃至古早的青年文化融为一体。即使今天的B站已经鲜见他的形象,他明朗、清晰、适于调音的独特声线,还在被无数UP主反复使用。
新老少年们潸然泪下,彷佛又回到在宿舍断网之前抢着缓存视频的2G时代。只是今天的B站,已经并非葛叔们熟悉的模样。
“鬼畜”一词来自日语,原指六道轮回中的畜生道和饿鬼道,引申为残忍无情、精神分裂的人。进入21世纪,日本出现了一种伴随魔性音乐播放重复画面的视频形式,由于内容密度极高又极为单调,给人“精神扭曲污染”,遂被称之为“鬼畜视频”。
二次元文化“东学西渐”进入中国大陆的同时,鬼畜视频也随之而来,第一个抢滩登陆之地,就是当年的“二次元大本营”A、B站。
《最终鬼畜蓝蓝路》是国人认识这种“艺术形式”的开山之作
来到中国的鬼畜,又联姻于另一个土生土长的概念——恶搞。两者的呈现形式相近,都是视频;立意也差不多,多为对传统或权威内容的谐谑性解构,表达着青年人对教条的本能抗拒。
2005年,为了表达对电影《无极》的不满
网友胡戈制作了视频《一个馒头引发的血案》,是为恶搞文化的鼻祖
也恰与“鬼畜文化”几乎同时诞生
千禧年代青年人的三大乐园,便是论坛、贴吧和视频网站。宽带的普及,刺激着青少年体内叛逆和猎奇的细胞,开启了第一波网络文化的浪潮。
在贴吧,失望于中国足球的网民们重构了前国脚李毅的形象,把他和整个国足勾勒成了自大而好笑的“群帝”。而不满于粉丝文化的人,瞄准了当年的选秀顶流李宇春,极尽戏谑。
在视频网站,恶搞的天雷勾动鬼畜的地火,给这场起源于批判的狂欢赋予了娱乐性。葛平和他配音的《蓝猫淘气三千问》(以下简称《蓝猫》),成了第一只撞枪口的麻雀。
《蓝猫》是一部内容简单、画风粗糙的少儿科普动画,巅峰时期在央视和全国1000多家地方电视台轮播,在90后中的辨识度不亚于00后的《喜羊羊》。
我是“超威蓝猫!”
可能是因为过于霸屏,《蓝猫》被披上了一层似有似无的“官方国漫”面纱,被社会各界寄托了国产动漫产业宏图大展、对抗日本动漫输出的种种期望。
2003年,《蓝猫》被吉尼斯收录为集数最多的动画;次年,某省有人提出斥资18亿建立蓝猫科技乐园,对标美国迪士尼。有人给蓝猫品牌做了千亿美元的估值,远超当时的阿里巴巴。
仔细找,网上还有当年遗迹
可惜,牛皮吹得越大,摔得也就越惨。
2007年,《蓝猫》创始人王宏出走,此后动画质量大打折扣,雄心勃勃的支线业务也逐一失败,以至于闹出发不出工资、员工讨薪的事件。
《蓝猫》的扑街,让国内刚刚勃兴的青年二次元文化爱好者幸灾乐祸——《蓝猫》在此前宣发中多次强调国漫身份、暗示日漫是有害的外国文化输出,早已开罪了这个群体。
2008年,网友在优酷上传了《蓝猫配音演员:葛平》的视频,给这股方兴未艾的报复情绪送上了人头。视频中,配音师葛平用一本正经的播音腔提到他的忠粉“大光头吴克”“全身穿的都是我们蓝猫品牌的衣服”,时刻明示广告卖货,显得极荒诞。
鬼畜恶搞的子弹上膛,对准了出头鸟。
2008年11月,第一部名为《自豪歌/蓝猫来敲我家门》的作品在Acfun上线,语出葛平“看蓝猫、学蓝猫、我有知识我自豪”,开启了他的鬼畜之旅。
这歌现在还能找到,只是不知道虾米音乐还能撑多久
网友扒出了葛平早年秀口条的另一条视频,他朗诵着“炮兵怕把标兵碰,标兵怕碰炮兵炮”,这段音源被合成进上面的“蓝猫篇”,吴克从“朋友”变成了“pao友”,葛平本人也喜提“葛炮”之称。
2009年,B站建站,有人制作了《我哥是吴克》的视频,是为B站最早的葛平鬼畜:
av号1013,拿走不谢
潘多拉的盒子打开了就很难盖上。很快,“葛炮”和同时期的其他鬼畜元素开始联动,用今天的话说,叫“双厨狂喜”。他时而化身假农药金坷垃的推销员,时而和同去“河北省”的元首来一段隔空对唱:
德国电影《帝国的毁灭》(《Der Untergang》)中希特勒有一句“到河北省来”的空耳,
恰与葛平去石家庄现场表演荒诞巧合
正是由于葛平系列,B站自建站伊始,就有了鬼畜的一席之地,直至形成了一种特有的青年亚文化,可以百无禁忌地重组任何热点与经典。
网友对葛平的鬼畜,从最初表达对《蓝猫》的不满,演变成彻底的娱乐派对。
从2008到2015,在B站搜索“鬼畜”,首页一定会有葛平相关的视频。而他本人,已经被狂热的粉丝奉为鬼畜和二次元文化的灵魂人物。
2015年福州动漫游戏展上和粉丝们亲切互动的葛平
葛平之后,江山代有才人出。对骂的诸葛亮和司徒王朗、小米总裁雷军、在选秀上淘汰“波澜哥”的韩红、duangduang作响的成龙、乃至假药广告专业户熊凤山(乌仁吉),都当过鬼畜界的红人。
鬼畜的妙义,在于靠脑洞把已有是素材组合出新的东西。早年,B站显然对它的脑洞给了很高的宽容度,以至于一些别的平台通不过审核的粗鄙之语可以大量出现在鬼畜视频里。
比如:诸葛亮会大骂王朗“狗哔——”。
诸葛亮原话是“狼心狗行之辈汹汹当朝, 奴颜婢膝之徒纷纷秉政”(大雾)
再比如,以雷军为素材的《鬼畜天女》系列台词:
有些台词变不成字幕
这种脑洞的范式,在鬼畜界延续至今,直到前不久的马保国,也被剪出了“来和我搞窝里斗”的梗。
虽然粗鄙之语并非鬼畜视频的全部,比起纯地下音乐时期的rap已然“柔和”很多。但是,它毫无疑问代表着叛逆期青少年最喜欢、却难上大雅之堂的语言暴力,为鬼畜文化的命运埋下了伏笔。
2014年,鬼畜区成为一个独立分区,并存续至今。在它的全盛时代,网络上甚至流传这样一句话:B站只有两个分区——鬼畜区和鬼畜素材区。
被鬼畜的名人,大多对这种“过火”的事物表现出豁达。葛平热烈拥抱B站,唐国强亲口重现“厚颜无耻之人”,雷军看着自己的鬼畜,在节目上开怀大笑。事实似乎证明,这种青年文化正在被主流接受。
小米MIX发布会上,台上故意放出雷军的鬼畜,正主本人在观众席爆笑
人在狂欢的时候很难想像危机,虚假的繁荣,往往误作人间已是巅。
当视频网站完成了最初的跑马圈地,视频行业开始从“用爱发电”向市场化转型。市场在评估内容价值时,往往会使用粉丝数、日活等等数据,然而一度热度领先的鬼畜区,却被挡在了商业化的大门之外。
如今,有中国二次元第一站之称的Acfun,早已退出了视频大战的头部梯队;在今天的B站版图中,鬼畜区已然式微。原因无它:“味太大了”,离正向的社会价值太远了。
B站首页各分区的更新作品数,曾经喧闹的鬼畜区已经垫底。
与此同时,鬼畜所属的恶搞文化版图也开始异变。
2017年,短视频+直播应用“快手”获得腾讯领投的D轮融资,正式搭上高速扩张的战车。快手上有相当一部分用户来自基层,他们言行怪诞出位,很快吸引了年轻人的目光。
18线小镇的花手摇和社会语录,无意中满足了广大青年猎奇和“审丑”的需求。
微博上出现了一位名叫“土味挖掘机”的博主 ,专门收集整理这类快手视频,将其定义为“土味文化”,获得了近千万的粉丝。铁岭精神小伙“灵寒子”、许昌陶城乡丛林里大喊大叫的“GIAO哥”,都是因为这个微博的持续曝光才得以出圈。
“土味挖掘机”定义了一种新的视频搞笑概念,尽管它只做了些搬运。
土味成了鬼畜区“门口的野蛮人”。两类产品的受众高度重合,追逐的无非是荒诞出奇和粗鄙之语。很不幸,土味比鬼畜更荒诞、更粗鄙,更能刺激受众大脑中离经叛道的多巴胺,但在同样打赏的基础上,引流成本却低得多。
一位UP主告诉笔者,从构思剧本,到视频剪辑、音源合成,再到最后的音画同步,一段五六分钟的鬼畜视频,少则耗费数日,多则长达一周才能完成。如果发土味,只需从快手搬运视频到B站,就够了。
左为搬运自快手的土味视频,获得4.4万投币;
右为B站鬼畜区大手”女孩为何穿短裙“原创作品,仅获2.9万。
原教旨二次元和鬼畜用户们不是没有抗议,但在洪流中显得微乎其微,就像上一代青少年对《蓝猫》不满却无可奈何一样。
就连B站官方,为了商业破局,也力图打破“bilibili=二次元”的用户认知。其最新的宣传片,反复强调“在B站可以看到一切”。
“葛炮”、元首、“哲学王”等曾经的鬼畜主流,如今已显得太不上台面,无疑属于需要被洗掉的记忆。
即使去拥抱土味,拥抱更多的粗鄙,鬼畜区也并未变得更热闹。
在B站官方大量引进科普、文娱、甚至财经、生活类内容的背景下,老二次元内容的流量正饱受着算法推荐的虹吸;日渐稀薄的生存空间,只会倒逼UP主们将内容进一步下沉,从快见底的碗里尽量多舀一勺饭出来。
今年时髦的内卷现象,也同样发生在鬼畜区。为了更出彩,便要更“粗鄙”。粗鄙程度早就超越了“大光头”、“葛炮”,向人尽皆知的阴暗语汇进发,或者干脆蹲进厕所,大快朵颐。
目下最火的鬼畜对象之一“丽丽”(又称徒步阿龙)
用“弯钩”、“泔水”代指两性,通过在直播间“拷打”(辱骂)其他主播而走红
愈是恰不到饭,便愈无底线,于是愈加不能为自己正名,愈加疏远于商业社会,愈加留不住真正有能力和内涵的创作者,更愈加简陋化、粗鄙化,能多一个点击算一个。
这并非“鬼畜文化”独有的死循环。事实上,凡是代表着青年叛逆情怀的文化,都或多或少地面临这种困境。
最早的说唱音乐,对粗口的使用更甚于鬼畜。即使将内容替换为阳光、奋斗与爱情,在各种《XX新说唱》上正名,脱颖而出的歌手还会被扒出早年的颓废作品。而更多留在“地下歌手”层面的创作者,闪闪发光的舞台和正能量仍与他们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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叛逆文化本源自青少年的天生荷尔蒙,并非出自商业目的。如今,叛逆的呈现者们却需要为了追赶流量商业的快车而表演叛逆,又或者根本称不上商业,而只图气喘吁吁地活下去。
像鬼畜或rap这样的青年亚文化,在今天最大的悲哀就在于:
你背向主流去狂热追逐的事物,也曾因同好的聚集而获得认同,但若要真想让它成就事业,就必须忍痛割爱,背弃初心,在曾经不屑的主流面前卑躬屈膝,否则迟早在同行、商业、监管的打压下变成被遗忘的废墟。
真的只有这一条路吗?
我们只希望,每一种认真的创作,即使当下得不到商业的回馈,也应被给予去芜存菁的可能,给“想做好”的人“能做好”的机会,不必在谩骂中变成狂人,不必在污秽里集体沉沦。
此时此刻,B站正在组织“鬼畜区黄绿合战”,试图挽救、打捞或是改造这个曾经的头号流量阵地。葛平们的回归,但愿是一个新的开始,而不是高高在上者给的施舍:
“喏,放这儿了,你的情怀。”
参考资料:
1、漫影漫画:《从估值1000亿到销声匿迹,《蓝猫淘气三千问》为何会跌落神坛》,2018.08.30
2、BB姬:《“鬼畜之王”葛平终将抵达他忠诚的B站》 2020.12.09
排版|语菲
美工|吴欢欢
图片|互联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