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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电影的时候,好像有一口热血堵在嗓子,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这是种很难受的感觉,后来我知道,那不是血,是一个来向我告别的年代。
多年以后,当那个年代以一种谈笑话当年的姿态再出现在银幕上时,我早已不在当年人头簇簇的故乡小镇昏暗浑浊的录像厅了。广州华影万晟国际影城的一号厅里,稀稀拉拉坐着大约十人左右的观众。在座的我们可能都知道,这区区十人,已经是这部电影单场售票的乐观现状了。
这部电影是《龙虎武师》,导演魏君子,演员无数,他们的年龄几乎绵延了整个二十世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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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世纪八十年代的西南小镇,录像厅蜂拥而起。都不会特别大,基本保持在几十人上下的空间容量。一道或厚或薄的布帘子挂在门首,一群人鬼鬼祟祟地进进出出,你以为在放映那些不该看的,走进去才知道,分辨率超低的幕布上一律打得如火如荼,拳来脚往呵呵哈哈,南北功夫十八般兵器引得木板凳上的看客个个都像引颈待戮的临刑壮士。每个人都如痴如醉,因为他们正在看着从来没有看过的电影——香港功夫片。
其实那时候并没有香港功夫片一说,它们在内地少年的认知里统称香港录像片。少年们坚定地以为,只要是香港的录像片就一定好看,因为都有武打。当外国人以为中国人每个人都像李小龙一样会功夫的年代,我们也一样相信,香港电影都是功夫片,并且那些演员都拥有我们遥不可及的武功。
在飞速闪逝的片尾字幕里,我们总能敏捷地捕捉到动作指导的名字,这是比导演更吸引我们的名字,由此我们更加相信,所有的香港电影一定都是动作片,不然怎么会有动作指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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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谢世的黄霑在他的博士论文《粤语流行曲的发展与兴衰:香港流行音乐》中说:中国电影与地方戏曲的关系向来密切。比如“龙虎武师”这个名号,《龙虎武师》的第一句台词就是洪金宝肯定地说:龙虎武师来自戏班,而且是来自粤剧班。
粤剧班子有个特别的门类叫“五军虎”,即是武行,也是后来龙虎武师的前身。五军虎的表演以真刀真枪真打实战著称,所以留下“打真军”的美誉。而这些武行前辈,当戏曲逐渐没落被电影挤得无戏可唱的时候,他们进入片场,成了香港电影独特的一个制作门类——龙虎武师,包括后来的动作指导特技效果,都出自这一传承。
粤剧流行于以省港澳为主的南方大地,当地人把看戏叫“睇戏”,这个习惯一直沿袭到电影的出现,也不叫看电影,还是叫睇戏,而电影院,自然就叫各种戏院。至今广州还有一些老戏院矗立,当年它们不止演戏,也放映电影。传统戏班子与电影的交汇,就在这个“戏”字。
当少年的我在录像片里遭遇会耍宝剑的孔明先生和会飞的李世民,感受到莫大冲击的时候,身在香港的老一辈龙虎武师们也不断经历着时代带给他们的各种考验。
那是个各行各业都在面临变化并必须跟着一起变化的时代。
“龙虎武师”四字说来漂亮霸气,实则都是人前身后的各种不得已。
早期的香港电影脱胎自粤剧与黄梅戏,大老倌们穿着舞台的戏服走进实景拍摄的片场,表演方式和戏曲舞台并无太多不同。以“唱念”为主的戏曲方式在观众不断追新求异的市场前渐呈老态,而以“做打”为招牌的武行这时候登上了属于他们的历史舞台。
电影,渐脱离自己衍生之初的戏曲,开始有意识地走出戏曲给予它的影响和局限。它与戏曲本身也是两种并不相同的艺术形式,可以借鉴,但不能照搬。
老一辈的龙虎武师们为电影注入了崭新的呈现可能,比如绰号“新靓就”的关德兴出演的《黄飞鸿》系列,虽然今天我们看起来会觉得打得很好笑,甚至好像还很假,那是因为属于电影的动作设计还没真正到来,回头看民国时期的比武录像,你会惊讶怎么跟关德兴演的黄飞鸿一样。
《黄飞鸿血溅姑婆屋》海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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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虎武师的称谓虽然出自粤剧,早期的粤剧班子甚至直接就将各场龙虎武师的担纲名姓印上海报,但龙虎武师的构成却并非仅限于粤剧。比如四大班之一的袁家班,创班班主袁小田本身即是擅长北派武功的京剧名丑,后为粤剧名伶薛觉先之邀赴港,担任粤剧北派武打设计。同样,洪金宝与成龙、元彪等七小福的师父于占元,年轻时也是京剧名伶。
粤剧传承的是南派武打,而以京昆为代表的外江班则统称北派武打,南北两种武打在后来的龙虎武师中,最著名的就是以袁家班为主的北派和以刘家良师傅的刘家班为代表的南派。刘家良的父亲刘湛本身即出自黄飞鸿有名的弟子林世荣门下。
传统戏曲与武林门派的关系本来就密不可分,比如刘湛师傅就曾做过一代粤剧大老倌薛觉先的保镖,刘家良也正是由此开启了进入片场的机缘。而北派著名京剧大家程砚秋的真实功夫,在章诒和先生的《伶人往事》里也有详细的讲述。
南北的并立,既形成了事实上的竞争较技,也因此话题涌现出很多以南北武功为设计的精彩电影,吴思远1976年拍的《南拳北腿》肇始,系列南北武功的呈现涌上银幕,有北腿王之称的谭道良1977年出演《南北腿王》,直至刘家良执导李连杰主演的合拍片《南北少林》。电视剧《再向虎山行》中也有相同的设置——南沧海北铁山,一岳擎天绝世间,其中沧海与铁山就分别代表南北两个著名的武师。有意义的是,所有这些片子里,南北之争都拥有了从相争相斗到相知相惜,最后一律南北联手共御强敌的结局,港人的包容性与期待感于此或可见一斑。
免不了的冲撞也有,比如作为南拳正宗传人的刘家良师傅在遇到奇思妙想新浪潮的徐克版《黄飞鸿》时依然表达了自己的不满,因为他不能接受佛山无影脚是空中连续出腿的招式,这和他从小所学产生了事关师门的强大不适。在刘家良师傅自导自演的堪称邪派动作电影经典的《蝎子战士》中,刘师傅亲自展示了佛山无影脚的正确方式,并且还有一句批评的台词——你站在桌子上面怎么踢得出无影脚呢?而徐老怪的无影脚岂止在桌上,简直就是漫天横行。这中间的矛盾,又是电影作为一种声画艺术,和作为一种影像记录手段的不同。但也正因为对彼此风格的坚持,反而让香港动作电影异彩纷呈,并未像早年一样落入同一个窠臼。作为龙虎武师,他们的观念也在这一时期遭遇变更的冲撞,并且这种冲撞一直持续,最后反成了让香港动作电影真正精彩的强劲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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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老一派的江湖。甚至香港本身,亦可谓最后一个江湖地。
从前的讲究在这些与江湖最接近的龙虎武师身上,得到了几乎极致的呈现。比如因为某个明星大佬而成立的私家班底,在当年盛行一时。著名的有“华人第一武指”袁和平的袁家班,洪金宝的洪家班,成龙的成家班,当然还有刘家良的刘家班。四大家班,当年可谓香港电影武林的四大支柱。
袁和平
这是师父打出来而不是教出来的一代人,在他们后来各自的班子里,打换成了搏命的演出。《龙虎武师》里这样的描述很多,比如洪金宝提起元武,会说他是我的敢死队,在后辈看来,这话里有莫大的自豪,因为里面有后世已经鲜少的江湖情和兄弟义。私家的班底,没有保险的时代,搏命的演出,只有身为大佬的自己与兄弟们性命的交情,才能换来元武说的“你不上他自己上啊”这样暗地里对大佬以命相护的话。
因为版权的问题,电影缺少了邵氏一段历史,由此而缺席了暴力美学鼻祖张彻以及他的弟子们。而我要说的是,张彻暮年,片约渐少,岁逢生日,弟子们居然又凑在一起,全部义演为恩师拍了一部电影贺寿,片名叫《义胆群英》,这些弟子有姜大卫、狄龙、午马、李修贤,甚至还有年轻稚嫩的周星驰。
一切往事后来都成了片段式的记忆。
香港北海街17-19号,曾经龙虎武师们汇聚地的门牌早已斑驳。昔年庞大的龙虎武师群体们终如大浪淘沙,时代呼啸而过,他们中的大多数回到人海,消失不见。片中令人伤感的一句话是李晖说的,她说“武行挺惨的,除了几位大哥还能在这个行当做一些贡献,好多无名英雄就真的找不着人了”。其实数千年传承下来,消失的岂止龙虎武师,那些我们津津乐道的武林门派江湖传奇,不也像完成了时代使命一样,生于无归于无,终究只有目睹过的人知道,他们真正存在过。
龙虎武师们的汇聚地门牌
有一天我又在看一部他们从前的老电影,是刘家良师傅的《陆阿采与黄飞鸿》,戏中他和他弟弟刘家荣有一段决斗,刘家良用枪,红缨长枪。
真的很久没看到过这样的枪法了!
十八般兵器到了今天的影视,都只有了棍棒的样子。还不是少林棍南拳单头棍六点半棍五郎八卦棍,就是乡野匹夫胡挥乱舞不成章法的乱棍。“乱拳打死老师傅”的前提是,师傅一成不变拘泥于套招;又或是徒弟力猛,足以“一力降十会”。但前有钱嘉乐为首的香港动作特技演员公会还在为培育下一代龙虎武师剖肝沥胆,后则是小鲜肉眉清目秀媚笑银幕。洪金宝说“内地人才多,香港经验多”,这话其实已经很客气了。
看电影的时候,从来嗤笑我总看那些打打杀杀的香港动作片的夫人悄悄跟我说,以后你再看那些电影的时候一定要带上我。那时候我正对着银幕上一帮老人在出神发呆,眼前的银幕好像一个时光隧道啊!我们熟悉的这些香港人数十年前通过这个隧道出现在我们眼前,现在他们又从这个隧道走回香港的大街小巷去了。他们无一例外果断拒绝了导演拍摄他们日常生活的请求,不许英雄见白头的傲气并未因老迈落拓而有分毫减退,但人间还有一点心心念念的祝福记挂,英雄们就不会是孤独的。
最后,用《义胆群英》上映时张彻送给弟子们的一首诗结尾: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李白侠客行,义重生死轻。
四十年,银幕漫剑影,转弱为强,功夫拳脚枪如神,江湖白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