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39年初夏，冒辟疆到金陵赶考。考试前夕，他与朋友一起闲游烟花柳巷之地，两人边走边聊。朋友说，“唉，秦淮女子中又出现一位美人，年龄正当，才华与容貌都是绝好的。”
冒辟疆心动，前去拜访却失望而归。
原来董小宛厌恶了金陵的繁华喧闹，与鸨母一起去了苏州。苏州可是江南上流女子与名士汇聚的地方，或许她们是去参加艺术聚会。
考试结束后，冒辟疆落第了，他便找来了两位与董小宛齐名的名妓相伴。
董小宛当然不知，此时的冒辟疆心气郁结，在苏州一带散心、游玩，想给自己找一个心灵的寄托。
他日夜期盼，心里总像是空了一块似的。
他一直在等，直到准备乘船回家时才找到机会。
鸨母见他心急，平心静气的说，“先生再等等，她有些酒醉，还没睡醒。”
过了一会儿，鸨母扶着董小宛从花径走来。她脸色微微发红，醉眼迷离，顾盼生姿。她倦怠慵懒，连寒暄的话也没说，只是靠在曲栏一侧。
冒辟疆怜她困倦，便匆匆告辞了。
（董小宛剧照）
对于29岁的冒辟疆而言，初见即是情定。
他是明末四公子之一，一身名士气息，学识磅礴，然而在科举考试里，总是名落孙山。流连于名妓之所，也是他追求自由恋爱的一种象征。在那个时代，男子只有在烟花柳巷里，才能与女子面对面畅谈古今，交往接触。
而对于董小宛来说，她起初是看不上冒辟疆的。
她经常应客人相邀，去苏州，杭州一带旅行，一去就是十天半个月。
在那时，圈子里把这样的生活称作旅居。烟花女子跟随着自己的赞助商，到名士家里游玩，进入更广阔的交际圈，也见识了多姿多彩的世界。
女子与女子之间还形成一种美妙的“同盟”关系，她们互相帮忙出书，看画家朋友的画展，更闲聚于松林、竹林之间畅聊天地。
可是天有不测风云，三年后，清军入关，直逼江南，战事吃紧，明朝节节败退。
鸨母去世了，董小宛自己又受到了豪门贵族的骚扰，十天里有八天是病着的。她心里烦，于是关着门不见客。
正在她最孤独无依时，冒辟疆再次出现。他漫不经心却总能及时到来。
他的船经过她的住所，仿佛冥冥之中安排好一般，他随口问了一句：“这是什么地方？什么人住在这里？”
朋友答：“是董姑娘住的地方。”
冒辟疆不禁狂喜。那年，怜她醉酒，不忍亲近，本想着相见的日子很快就会到来，没想到因为父亲被调任襄阳，忙了一阵，事情也就耽搁至此。
冒辟疆听到她闭门谢客的说法，深不以为然。他上了岸，守在门边敲了好几下，门才打开。
董小宛病重躺在榻上，见了他，并未惊喜。她沉思了好一会儿才问：“你打哪儿来？”
她完全不记得自己见过这个人。那年她醉酒，眼前一片恍惚，只记得由鸨母拉扯着，说要去见一人，可那人没说几句话就走了，像是见了一个幻影。
冒辟疆顾不得她的健忘，直说，“我就是昔年在曲栏上和醉酒后的你要见的那个人啊。”
这一说，董小宛才回忆起来。原来就是那位多次来访的人，鸨母在人后总是夸他一表人才。
她赶快坐起来，让人端来灯盏，让冒辟疆坐下。她孤苦的三年，如今见到故人，心情畅快，立刻与冒辟疆面对面聊天，喝酒，说往昔。
董小宛想留他，一杯一杯的劝他多喝，但他却早上要去给父亲送信，这一次是路过，留在你这里恐怕明天就来不及了。
董小宛听了，叹了口气，放他走了。
那天夜里，她思量了好久。她住所凄凉，夜深了还能听见水在楼底拍打的声音。她看着那月亮，月亮总是在空中游移，从东边到西边，看起来孤零零的，一直没找到依靠。
她思来想去，决定明天一早就跟冒辟疆一起走。无论他去哪里，她都跟随。
天一亮，她便早起梳妆打扮，倚在窗边凝望。她觉得他一定会回来的，以往交往的名士与她道别时，都会折回再作辞别。她坚信他会回来的。果然，一艘船靠岸了。她一看是冒辟疆，便急急忙忙冲上船去。
她一直随波逐流，这一次的幸福她要为自己争取。
“我已收拾好行装，随着你的船送你一路。”
她很直接，他不忍拒绝。
两人在江水里走了27天的路程，每天冒辟疆都会向她辞行，而她却坚定意志，一定要跟随。
他们中途歇息，董小宛与他一起登上金山。
她想，一路上他总是推辞，恐怕是还没明白她的心意。她想了想，干脆还是直接把话说明白。她鼓足勇气，用了一句很壮烈的话说了出来，“我此身如江水东下，决不再回苏州。”
那时，明朝衰落，气数已尽，江南女子，尤其是像董小宛这样出入商贾与名流之间的女子，都有很强的爱国情结。
冒辟疆一听这话，吓得不轻。
他拒绝了她。他直言相告：这一次我并不是专门来见你的。又临近科考了，我得参加考试，这些年父亲被困在战场上，我连家事都没顾上，如今送了信才有时间去料理家中琐事。
她听了，沉思下来。
他又说：你在苏州欠债很多，那些债主追上来，你能一直躲着么？你的身份（妓女）要赎出来也要费一番周折。
董小宛静心听了。
冒辟疆见她不满意，又建议道：你先回到苏州，这次参加考试的时候，再在金陵约见，考完试，无论高中与否，我们再做打算。
董小宛还是不服气。朋友见两人争执辩白，实在过意不去，看到案几上有五颗骰子，于是就对董小宛说，“如果你能如愿，应当掷出一副好骰子。”
董小宛拿起骰子，对着船的窗户祝祷许久，诚心诚意地将骰子掷了出去，竟然是五个“六点”。
她很高兴，对冒辟疆仰起头来。可冒辟疆还是拒绝了她，让她哭了很久。
无奈，董小宛只好暂回到苏州。
她一回去就足不出户，专心吃素，想以此来为冒辟疆祝愿。八月，冒辟疆刚出了考场，她便匆匆赶到桃叶渡寓馆等候。一路上风餐露宿，颠沛流离，她与身边的老仆人已经三天没吃上饭了。
刚一见到冒辟疆，她就抑制不住哭泣。她想嫁给他，他也看得出来。身边的朋友也被她的诚心感动，纷纷为她作画，为她加油。
可是，冒辟疆是个每次考试都会名落孙山的人，这次他又没考好。他根本无法回报她的盛情，只一味的消沉。他总是顾虑颇多，每当董小宛执意要跟随时，他的思绪便会转到她的债主身上去。
他私下里详细了解了她的情况，只觉得她在苏州的麻烦事很多，而且都是不轻易能解决的。一想到这，他就退缩了。退到那里去呢？退到与朋友的花天酒地里去。
可就在这时，事情出现了转机。
十月的时候，冒辟疆与陈将军、刘刺史一起在船上饮酒作乐。他的一个仆人报告说，董小宛回到苏州后，不脱与他分手时所穿的衣服，一直在等着他的承诺，如果不想办法去救她，她宁愿冻死。
冒辟疆很苦恼，倒是他的朋友们一时激动，站起来就指着他说：干嘛要辜负一个女子？
（董小宛剧照）
冒辟疆做了解释。刘刺史听后越发激动，他高声道，“要是给我钱财，我立马就去救她。”陈将军也激愤不已，立即拿出几百两银子来帮忙。
后来钱谦益听说了董小宛的事，居然也出手相助。他亲自到了半塘，将董小宛接到船上，大小事情，三日内一应打点妥当，立即将董小宛送到冒辟疆家里。
不仅如此，钱谦益还急急忙忙传信给自己的门生，让他去帮忙消除妓女的身份。苏州那边通知周仪去做，金陵那边也有人在处理。
一时间，多方协助，促成了一段好姻缘。
董小宛嫁入冒家，只是一个妾室的身份，但是她没有太在意。
董小宛用最激烈的方式追到了自己的一世安稳，而在随后的家庭生活中，这种在别人看来是女追男的戏码，却在如复一日的相处中，成为了真正的爱情绝唱。冒辟疆甚至为她写下了“你死便是我也死了”的名句。
董小宛性情淡泊，喜欢摆弄花草，是个很有生活情趣的才女。她吃的不多，每次吃饭，只用两根小菜伴着一小份腌制品下饭便可。她用的也不多，自从加入冒家，她几乎不买金银首饰。
（剧照）
她的志趣在于生活本身，她很感恩自己的所得。冒辟疆多年来的心愿是汇集四唐诗，分门别类，编辑成一部壮观的全唐诗。当时集卷杂乱，编书很费功夫。
董小宛字迹清秀，日复一日，两人便坐在室内，一起伏案工作。他整理，她便帮忙抄写。
她细心且专注。冒辟疆读书凡是有摘抄的地方，她便立即抄写成卷。有时也替他将扇面写上小楷，送予亲友。
她自知学画的时候只是囫囵学了几笔，如今有时间了，便经常独自涂抹。家里收藏了各种名家画卷，她也随时拿出来欣赏。
她爱画到什么程度？
逃难时，她丢掉了梳妆盒，却把画带在自己身边，后来实在不行，就把装裱的部分裁掉，只留画作本身。
她以前很善饮酒，到了冒辟疆身边，就把酒戒了，陪他喝茶。两人总是在夜里，一边欣赏着皓月当空，一边默默地喝茶。那茶水清香宜人，也是董小宛亲自打理。
两人志趣相投，除了修书写字，还喜收集香料。每次收获那种凝脂香的原木，冒辟疆便带回家，让婢女剥开，保存，所以家中总是清香满阁。风起时，竹丛摇曳，花瓣璇落，连冒辟疆自己也感叹自己活得像神仙。
他不仅感叹安稳时活得像神仙，更感叹逃难时也活得逍遥。
那年，清军冲进家里，将珠宝、衣物、古玩全都掠走。冒辟疆带董小宛逃了出来，一路颠簸，他病倒了。重阳节时他已昏迷不醒，冬至时已经快病死了。
（董小宛剧照）
他病了150天，这150天里，董小宛一直在照顾他，不离不弃。他睡在床上，她便蜷缩在他身边的一张破席上。
他发冷的时候，她就抱着他，发热时她就不眠不休地为他扇风。要是他身上痛了，她就帮他按摩。
她为他祈祷，向看不见的神灵磕头。她总是跪立在他面前，开导他，安慰他，说好玩儿的事给他听，希望他能笑起来。
可是，他有时却因为病重，心里依旧烦闷，还自暴自弃地发火，推开她。
整整五年里，一家人总是在逃难，冒辟疆也总是生病，而且是接二连三生了几场大病，董小宛没有一句抱怨，总是细心照顾。他甚至说，自己能够躲过病痛折磨活过来，全靠她。
然而，她自己也会病，每年春天总是卧病在床。
神仙眷侣的日子，只存在于这世间九年。九年期到，董小宛病逝了，那时她刚满28岁。
因为冒辟疆的身份，因为自己的名妓身份，她成了如今还能被人铭记于心的明末清初奇女子。
在人们眼中，她更是烟视媚行的婉约派，记忆深处怀抱家国天下的女子。
想象中，她的人生应该更传神，更惊心动魄，应该都是别人追逐她，无数人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然而，她却为了保全自己而倒追了钦慕自己的人。
可以拥有惊心动魄爱情传奇的女子，最终却在平平淡淡中一步一步坚持不懈地构筑着自己的情感城堡，最终，她与他的相遇和共同生活，成为了一种童话。她不离不弃。
他呢，渐渐感恩，渐渐地觉得越发离不开她，她去世后，连梦里也都是她。
曲折辗转中，她的真心被显露出来。一开始，你会觉得她激进，觉得她这样的人不过就是想找个靠山。
是的，她想找，她也承认了。她曾靠着他的背，用手挽着他的胳膊，拢住他，在他耳边说，“这样竭尽我的心力，去报效先生，先生活着，我就是死了也跟活着一样，倘若先生有什么不幸，我留着这条命在这种兵荒马乱之中，能靠着谁呢？”
有人说不应该利用挚爱之人，但是如果真的能与他在一起，长久的创造着彼此的生活，永恒地努力着，就算心机与利用是万丈深渊，那这个深渊的最底层，一定是幸福，一定是没白活的人生。
作者：香蕉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