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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七月十五,中元节。
这一日,是冥界中门大开,地底幽魂返回人间与亲人团聚的日子。
天地好似一蒸笼,万物生灵是蒸烤着的包子,花草树木是素馅儿,飞禽走兽是肉馅儿的。
日落之后,茱萸疾步下了山,到了山脚一处僻静的河道。
茱萸将竹叶放在唇边,吹奏起一种悠远而神秘的曲调。
曲调催动灵力,不远处的水域里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漩涡,周遭一切水草、游鱼都被漩涡吸入。
茱萸飞身跃入漩涡中心,须臾间便被彻底吞没!
约莫一盏茶的工夫过去,静波无痕的水面上,茱萸浮跃而出。
此处已不是人间河流,而是冥界的忘川。
世人皆知,冥界之中有桥名奈何,有女神名孟婆,转生之前饮过孟婆汤,前尘往事皆消忘,赤条条无牵挂地奔赴来生。但只有很少人知道,其实令人消除记忆的关键并非汤水,而是盛汤的汤盏。
盛孟婆汤的汤盏,是用忘川之畔的玄壤所制,玄壤日日受忘川之水的浸润,本身便带有遗忘的力量,待玄壤以秘术制成汤盏后,幽魂在触碰到汤盏时,记忆便被从体内牵引出离,附着在汤盏上。待魂魄饮尽汤水,孟婆将汤盏丢入忘川之中沉底,这才是一劳永逸的法子。
茱萸受封不周山守山大神之前的记忆,是不完全的,只有零星的微弱碎片,难以拼合成一个整体。身而为神,这很罕见。她也曾设法在前往九重天朝觐之时打听缘由,可众神都对此支支吾吾,讳莫如深的模样。
茱萸有一种感觉,在她失落的记忆之中,隐藏着一件很重要的事,和一个很重要的人。
既然无人告我,我便自寻前尘。
茱萸偶然得知孟婆汤盏的秘辛,趁着七月十五这个特殊的日子,茱萸悄悄潜入冥界,正是为了寻找承载了自己失落记忆的汤盏。
茱萸深吸一口气,向忘川之水沉坠。
千万年来,忘川之中沉积了数以亿计的汤盏,延绵如峰岭、似坟墓。想要从中寻找到到她的记忆,当真应了那句谶语——大海捞针!
下潜越深,目力急剧下降,茱萸心中着急,由指尖迫出一滴精血,在水中凝固成茱萸的果实,那果实生而有灵,散发煦红之光,在汤盏墓地中轻盈地巡游,跳上跳下,没个停歇。
水温愈低下来,寒气穿过肉身,直抵魂魄。似乎是想要将茱萸肢体冻僵,永远留在这片水域。
终于,茱萸果实耗尽了力量,在水中溃散成一团小小的血雾。
微光熄灭,茱萸纵使心中再无奈焦急,也只得离开水底。
茱萸用竹叶造了一叶扁舟,她于舟上盘腿运功,逼出体内的寒气。
茱萸估算了下此行的时辰,就快天亮了,她得趁着冥界之门合上之前离开。
茱萸正欲驾舟离去,忽然间,一只苍白纤细的手臂从忘川里猛然伸出,握住了她的脚踝。
2
此刻的忘川竟有第二个人!
茱萸心中惊骇,试图挣脱束缚,那看似细弱的手臂竟十分有力,一时难以挣脱。
手臂用力下拉,连带着竹叶舟也呈头重脚轻的沉坠之势。
茱萸赶忙催发灵力至掌心,预备与手臂的主人来场恶战。气氛焦灼至顶点时,那手臂却忽然松开了茱萸。
不一会儿,一位紫衣女子从水底缓缓现身,她的长发似乎无边无际,铺满了竹叶舟周遭的水域。她对茱萸含笑道:“开个玩笑,紧张什么?”
茱萸愕然道:“你是……孟婆大人?”
孟婆是冥界女神之首,地位仅次于冥帝。她常年镇守在奈何桥畔,掌管幽魂往生的最后一道关卡,极少离开。茱萸也是数百年前,曾在九重天之上的神仙法会上,遥遥见过她一面。
孟婆轻盈地一跃,坐在了竹叶舟的船头,打量着茱萸,她的一双紫眸犹如宝石般散发晶光。
孟婆道:“茱萸大神,你不要好好待在不周山,偷偷来我冥界作甚?”
“自然是,有非做不可的事情。”
“看你一脸颓丧,大约是出师不利?”
茱萸却没空与孟婆闲谈:“孟婆大人,冥界之门就快要合上,我得回去了。”
孟婆毫不见外地挽起茱萸的手:“正好啊,一起,我也要出趟远门。”
漩涡之中,茱萸驾着竹叶舟折返人间。
去时是一个人,回程却不得不带上孟婆一起。
茱萸跳到岸上,收起竹叶,正欲离开,却被孟婆叫住:“又没狗撵你,跑那么快作甚。”
茱萸无奈道:“不知孟婆大人还有何差遣?”被孟婆捏住私闯冥界这个把柄,今日之事,是无法善了了。
孟婆笑嘻嘻道:“我此行须得演场大戏,不能少人在一旁帮腔造势。我想来想去,佳人身侧总少不了丫鬟或奶娘。所以呐,你自个儿选个身份吧。”
茱萸不想孟婆狮子大开口,她好歹也是一方神山之主,孟婆胆敢让她为奴为婢!
孟婆不给茱萸反对的气口,她眼底透露着狡黠的光:“忘川之内的汤盏虽以亿万计,旁人难以寻觅,我却是不同了。其实啊,每一只汤盏上都刻有我用秘术写下的讯息。你帮我,我自然也会帮你。”
茱萸心中气结,孟婆这是完全抓住了她的命门。
茱萸摇身一变,化作一个颇有年岁的老妇人,咬牙切齿道:“老身不才,也有三千余岁,足够做你的奶娘了!”
于是乎,掩去紫眸,变幻了一张异域佳人面孔的孟婆,带着她的新晋奶娘茱萸,就这么款款上路了。
她们此行,要去蜀地。
孟婆来人间是极隐秘的事情,为了掩藏痕迹,不叫九重天觉察,她们不好使用仙术腾云驾雾,只能老实地策马西行。
沿途,茱萸向孟婆探寻来人间的缘故。
孟婆来到人间,自然不是游山玩水,她是来取人性命的。
田舫,赫赫有名的蜀王。
田舫的人生颇具传奇意味,他容颜极美,却生来是个痴傻儿。好在家境优渥,安逸一世也不成问题。十八岁那年,好容易一场大病后忽然恢复了神志,来不及欢庆,田父卷入了谋逆案,田父被处死,田母殉情而亡。其余族人也都被流放千里。曾经煊赫一时的家族风流云散。
他生来痴傻,18岁一场大病恢复神智,却给全家带来灾祸。
田舫安葬了长辈,辞别了亲人,独身去了边疆参军,从最低级别的小兵做起,一步步在生死边缘斩获军功,又配合先帝里应外合清缴了边疆心怀叵测的叛将,以卓越功勋回归帝京,成为王朝最负盛名的武将,并在先帝驾崩之后,以异姓王之尊替朝廷镇守天府之国。
这些都是官面上的说法,实则田舫是在刀山血海里挣扎出来的,每次上战场都杀红了眼,边疆清叛一役更是流血漂橹般惨烈,用无数具尸骸搭成他的青云梯。回归帝京之后,又以新的方式屠戮众生,先帝崩逝那一夜,皇权交替之际,无数大家族都在田舫手中碾成了飞灰。
人们暗地里都称他为“玉面修罗”。
这样一个人,能和孟婆有甚关联?竟结下生死大仇?
茱萸忍不住发问:“为什么要杀他?”
“你猜?”
茱萸才懒得猜,余下的日子只闷头赶路,恨不得早日抵达目的地,杀了那个不知道怎么就得罪了孟婆的田舫,而后一拍两散,各生欢喜。
终于,在夏日的余声里,她们抵达了成都。
3
孟婆一掷千金,包下了成都最好的客栈。茱萸按照她的分派,在客栈伙计来打听她们时,不动声色地放出消息——
她们来自西域某个小国,国虽小,却在丝绸之路的重要关卡上,来往的关费令小国富庶无比。孟婆是国王唯一的子嗣,却因为拒绝与丞相家的公子成亲沦为傀儡,老国王被丞相害死,篡权成功的丞相将她赶出了国家。公主带着王族数百年积累的珍宝,落难至此。
异域公主的故事总是令人浮想联翩,在王权与富贵的加持下,七分美貌也变作了十分。就连身为“仆从”的茱萸也穿金戴银,比大户人家的主母还要华贵,愈加彰显了她们的财力雄厚。
消息很快传扬出去,很快整座成都城都知晓这样一位人物的存在了。
美人须得英雄配,有哪个男子不想做盖世英雄。
纷纷扰扰的流言,顺利地惊动了田昉。
他向孟婆发了请帖,邀请他去蜀王府一会。孟婆欣然接受邀约。
茱萸费心帮助孟婆装扮,孟婆打扮得颇具异域风情,轻纱遮面,满头宝石,上裳与下裙之间露出一隙极窄极曼妙的腰身。
蜀王府极阔大,也极绚丽。占据了成都城最好的地段,雕梁画栋、小桥流水,一派富贵闲适的意态。来往的仆婢们也都谨守规矩,行动如微风,无一丝杂音。孟婆一行人被引去花园,田舫已在此等候了。
花影重叠处,他一袭玄衣,眉宇间有一股散不开的郁色,却仍不愧一声美男子的赞誉。
这些年,纵使位极人臣,为他心折的女子不胜枚举,他却一直没有娶妻,孤身一人。
田舫看向来人,眼中射出精光,那是上位者特有的锐利。
孟婆盈盈下拜,身姿如弱柳扶风:“参见蜀王殿下。”
田舫扶住她的胳膊,礼节性地虚扶着将她搀起。
茱萸悄悄施法,一阵微风拂过,掀开了孟婆遮面的轻纱。
四目相对。
茱萸甚至贴心地屏蔽了周遭的杂音,让二人置身于只余彼此的静谧世界。这是茱萸与孟婆提前制定好的“美人计”。
然而,田昉看向年轻貌美的孟婆,眼底眉梢却不曾有分毫的意动。
田舫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公主自西域远道而来,是我蜀地的贵客。客栈中人事繁杂,不宜久居。我在城外有一处别苑,倒有一二可供赏玩之处,公主可有兴趣前往小住呢?”
虽是邀约,也是命令,更是监禁。
田舫是蜀地的土皇帝,他的话语有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看来是孟婆与茱萸在成都城内搅扰得人心浮动,令他不满且生疑,故而要将她们置于自己的管控之下。
孟婆无奈道:“如此,多谢蜀王盛情了。”美人计出师未捷身先死了。
孟婆与茱萸搬去别苑,长史热情地招呼她们,吃食、衣裳、珠宝成箱成箱的塞入她们的房间。长史告诉二人,别苑内绝大部分区域任她们赏游,唯有最北边的报恩阁是禁地,没有田舫的同意不可擅入。
长史退下后,茱萸终于不必再鞍前马后地伺候孟婆,她横刀立马地坐在榻上,踢掉鞋子,让孟婆伺候她吃茶吃点心。
茱萸道:“现在可以告诉我,为何要杀田舫了吗?”
4
孟婆在冥界的日子,是很枯燥的。
虽然来来往往的幽魂很多,可他们都是过客。在她跟前喝过一碗孟婆汤,爱恨全消。孟婆千万年如一日地镇守在奈何桥畔,仿佛她的双脚在此生了根,成了一棵人形的古树,枝繁叶茂,迎来送往。
有人明明得到了转生的机会,却因着与前世爱侣的承诺,执着地守候在奈何桥畔,不肯饮汤,不肯转生,决意要等到爱侣的魂魄,携手再续前缘。
他们的坚持是很微弱的,转生的时机皆是早就安排好的,人间的孕妇还等着魂魄入体呢,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哪能容许幽魂在冥界长久滞留?
阴差们会用燃烧幽冥烈焰的鞭子抽打那些固执的家伙,一鞭子下去,痛彻灵魂,涕泪横流,再深刻的爱恋也被抽散了,幽魂也就老实听话地转生了。
一百年前,孟婆如常旁观着阴差们抽打不肯转生的固执幽魂。不想竟有一位幽魂,宁愿被幽冥烈焰灼烧,也不愿踏过奈何桥。
他的魂魄在烈焰之中摧枯拉朽,在孟婆惊愕的注目下,这幽魂最终魂飞魄散,宛若一场寒凉的秋雨。
阴差们慌忙跑去禀告上司,抽鞭的目的是为了完成任务,并不是真为虐杀。幽魂既已排定了转生,便不可更替。
这场意外最终惊动了判官大人,判官急急以判官笔施法,将分散的魂魄碎片一一召集,拼合成一个整体,亲自押他饮下孟婆汤,一脚将他踢到奈何桥的另一头。
匆忙之间,没有人瞧见,有一米粒大小的魂魄碎片悄悄落入了孟婆的掌心。
魂魄碎片的光芒越来越暗,就快到彻底熄灭,孟婆不由得心惊:此生究竟有什么眷恋痴缠的事物,令他如此执拗、甘心付出这样大的代价?
好奇心起,非得探知根底不可。
孟婆没有将它举报给判官大人,反而将手掌覆过去,暗中施加灵力,滋养着魂魄不熄。
插曲过后,奈何桥畔的孟婆汤依旧人手一碗,络绎不绝。
待一日的转生执事结束,孟婆回到自己的居所,孟婆布置好了隔绝内外的结界,掌心那一线魂魄才终于出言向孟婆道谢,感谢她冒险相救的恩情。
孟婆也终于问出了那个盘亘心头良久的问题:你为何不愿转生?是为了等待爱人?
他冷笑道:“恨比爱长久。”
他是被妻子与亲弟联手杀死的。
他们趁他外出科举时,苟合了。杀死他后,将其葬身枯井。仗着容貌相似,亲弟冒充他的身份,做了官,步步高升。人们都说,田家夫妇恩爱是鹣鲽,是佳偶天成。
这也罢了,就算是前世不修吧。死也死了,有个好来生,也算是补偿。
没承想,他所转生之人,竟是妻子与亲弟之子。那个叫做“田舫”的男子,在《生死簿》上记述着——世间罕见之孝子。
要他洗去一身怨气与记忆,做这对狗男女的孝子,叫他们爹爹阿娘?承欢仇敌膝下、为其养老送终?
何其讽刺!何其可笑!
天道无理,纵然是拼着魂飞魄散,也绝不转生!
孟婆也为这离奇的转生安排所惊骇,可《生死簿》的命格,就算是冥帝也无可转圜,一切皆是命中注定。
孟婆探知人间,看见田舫出生后由于魂魄残缺,成了痴傻儿。她告诉魂魄碎片,她可以悄然送他去人间与田舫合体,这样田舫便能回复神智。
可魂魄碎片拒绝了。
他趁孟婆不注意,逃离了孟婆的居所。
在孟婆身旁待了一段时日,他发现了孟婆汤盏的秘密,靠着魂魄与记忆之间的特殊呼应,他寻到了属于自己的汤盏。再然后,他在暗中积蓄力量,趁着某一年的中元节,他携带汤盏趁乱逃离了冥界。
他与痴傻儿田舫合体,砸碎了孟婆汤盏,恢复了前世的记忆。
5
茱萸听完这故事,思索后说道:“所以,田家谋逆获罪,是恢复了神志的田舫的手笔?”
“是啊,田父被腰斩,田母不堪入教坊司为官妓而自尽。田舫收敛了他们的尸骨,将他俩挫骨扬灰,给了农人做肥料。那一亩地的稻子,产量比旁边田地高出一倍,田舫将所有稻子都买回去,碾成米,吃了许久才吃尽。”
茱萸听完一阵惊悚,没想到萧萧然如松柏的田舫,竟有如此狠厉的手笔。
但转念一想,他前生今世遭受的屈辱,却也怪不得他。天道不惩恶人,他便做化身天罚降世,又有何不可呢?
“那……田舫改换了孝子的命格,田父田母死后可入了冥界?”
孟婆轻轻摇头:“他……不知从哪里学来的秘术,镇压了田父田母的幽魂,陷在原地,不得自由。”
难怪呢,若是田父田母入了冥界,死因一诉,阴差探查,便会发现蹊跷,田舫又如何能够安稳地做他的蜀王?
茱萸道:“你此行前往人间,不只是想要杀了田舫吧?”
“田舫与田父田母的魂魄,我都要带回冥界。此事因我而起,也需得由我拨乱反正。”
“田舫尚在明处,可那死去多年的田父田母的幽魂,又在何处?”
孟婆沉吟道:“长史说过,别苑内来去自由,唯有最北边的报恩阁不许擅入……”
报恩阁,世间最大的恩情,莫过于父母生育、养育之恩。以此为名,再结合田舫两重身世,足可见其蹊跷。
入夜后,茱萸与孟婆都捏了隐身诀,悄然避开巡视的守卫,入了报恩阁。
这是一处寂寥的建筑,不仅因为它位于偏僻的位置,更因其少有人迹,缺少打理,花木凋零,池水浑浊,墙角都爬上了青苔,连蝙蝠都在这里做窝。青灰色的月光漱漱而落,更添了阴寒之意。
茱萸和孟婆闭眼,以报恩阁为轴心,释放各自的神识,探知此处是否有魂魄的踪迹。
视力受阻会增强其他感官的敏锐度,茱萸刚听见耳畔传来的一声哀嚎,正欲西西分辨,忽然间,孟婆猛地拉她蹲下。一破功,耳畔种种皆消散了。
“怎么了?”
茱萸发现孟婆的脸色变得极坏,有股按捺不住的燥郁在她的脸上攒动。
孟婆道:“我好像……中计了。”
吱呀,门被推动的声音。
田舫信步走了进来。
月夜下,他一袭黑衣,掩去了大半身形,他步伐轻快,行如鬼魅,苍白俊逸的脸孔分外耀眼,犹如月亮在人间的倒影。
毫无人气。
茱萸感到孟婆似乎在轻轻颤动。
田舫无奈道:“孟婆大人,您不该来的。”
他竟认出了孟婆!
孟婆分明已经换了容貌,不知为何没能逃过田舫的凡人之眼。
似注意到茱萸与孟婆的不解,田舫解释道:“这个阵法,是特为孟婆大人您设的。不管是您变成西域公主还是八十老妪,我也能认出您。”
茱萸这才注意到,报恩阁内的布置竟颇有玄机,四方院内,池水为眼,自院落中上处分叉成两条水流到了院中左下与右下。
此为“口中有人”之阵,即为囚字阵。
囚字阵,不过是非常基础的阵法,为何能困住身为冥界大神的孟婆?
孟婆低声对茱萸道:“这池水,是忘川之水。”
以冥界之物,克冥界之神。
茱萸看向田舫,警铃大作,他竟有如此之能,引忘川之水入人间!
茱萸担忧孟婆:“你还好吗?”
孟婆也不见外,将重任托付茱萸:“人间本就不是我的主场,又被阵法压制灵力,靠你了。”
茱萸刚想说一个“好”字,却被田舫抢先道:“茱萸大神,你入冥界,可是为了寻找失落的记忆?”
“是,又如何?”
“刚巧,我这里有一只孟婆汤盏,是属于茱萸大神您的。”
6
田舫举起一只黑色汤盏,那朴实无华的汤盏上,绘有一朵时隐时现的赤色茱萸花。
茱萸心中大为震动,是记忆在与魂魄呼应。就算是神,也难敌此刻欲望的疯涨。
她有一瞬的失神,不禁松开了孟婆的手。孟婆见她入迷,赶忙亮出一双紫眸,与茱萸对视,为她凝神定息。
茱萸逐渐恢复神智,警惕地对田舫道:“我的汤盏,怎会在你手中?”
“中元节冥界之门大开,所忙碌的可不止是你们。我引渡忘川之水时,意外发现此物,因与寻常汤盏不同,带了出来。不想应在了今日。”
茱萸凝定心神:“说出你的条件。”
“我在人间还有心愿未了。请茱萸大神帮我一道,困住孟婆大人。”
“多久?”
“十年。”
十年,就算冥界一日人间一年,孟婆缺席十日,奈何桥畔无人支应,冥界必将大乱。
“若我不从呢?”
“大神可知,孟婆汤盏承载记忆,想要唤回失落的记忆,必须将汤盏砸碎,且必须由本人砸碎,否则,记忆便会随着汤盏的碎片一道消亡,再无恢复的可能。”
田舫的意思很明确,茱萸若不从,他便砸碎汤盏,茱萸一直苦苦寻求的记忆,便会永远失却。
不愧是能在刀山血海里挣出来的枭雄,他在暗中窥测,早就探知了茱萸与孟婆的软肋,就算人神有别,却也不落下风。
茱萸本心不欲顺从,可受制于人……茱萸看向孟婆,犹豫不决。
孟婆惨然一笑:“是我将你拖入这桩是非,事已至此,听从你自己的心意吧。”
局势瞬间翻转,茱萸本是孟婆最强的助力,却因孟婆汤盏的出现,有了倒戈的可能。
良久,茱萸艰难道:“本神不是背信弃义之辈。”
田舫已然疯狂,落入他的手中,孟婆不定要遭受什么。
茱萸和孟婆,都被他初见时的风姿所欺骗了,纵使知道他为复仇行事极端,也未能想到他胆大至此。
囚神,必是为了更大的图谋。
茱萸心中的天平摇摆过,可她无法自欺欺人,记忆是死的,孟婆是活的。
“大神可曾想过,您贵为神祇,为何如我等凡人般,要领受孟婆汤呢?消除凡人记忆是为了控制魂魄顺服转生,消除神的记忆,又是何种目的?”
自然,也是为了便于控制。
田舫乘胜追击:“究竟是谁下的旨?谁递的刀?茱萸大神,您就不想知道吗?”
孟婆看见田舫,只觉得他不似人言,而如毒蛇吐信。
孟婆怒视他:“埋伏暗算,言语挑拨,你究竟想做什么!”
“我含冤而死,还被判忍辱偷生的命格,凭什么?孟婆大人你明明知晓我的苦楚,却不为我申辩,只想要息事宁人。我是靠着自己的力量逃出冥界,也是靠着自己的力量报仇的!可这一切还没完,我还得压制那双畜生不如的狗东西的幽魂不让他们如冥界告状。做坏事的人明明是他们,为什么到头来担惊受怕、几十年无一日能安枕的人,却是我?!”激辩后,田舫迅速恢复了平静,“所以我发誓,要做一个能决定自己生死与喜怒的,人。”
“你已经是人了。”
“似我这般生死不由命,以身侍敌,和魔神做交易的存在,”田舫忽然笑了,“连狗都不如。”
茱萸愕然道:“魔神?他不是早就死了吗。”
魔神,神堕成魔,昔年集三山六合力量才勉力杀死的旷世魔头,既是除魔之战,亦是神族内部的纷乱。因定位尴尬,关于魔神的讯息被刻意敛藏过,如今的神仙连魔神是“他”还是“她”都未分明。
“魔神从未死去,他一直活在万物生灵的心底,只要欲念闪动,他就会从沉睡中苏醒,与天道为敌,拯救饱受苦难的苍生。”田舫眼中燃烧着灼灼火光,报恩阁内花木的枯枝都被他眼中欲火点燃,围绕着茱萸与孟婆,形成了忘川水与魔神火两重阵法禁制。
忘川水制冥界出身的孟婆,魔神火制本体为草木的茱萸。
茱萸与孟婆对视一眼,果然,田舫入了魔道。传说中,信仰魔神的人,魔神都会“慷慨”地借给信众自己的力量。
人和通神,亦可堕魔。一念之间,便是天地翻覆。那句带着调侃意味的“玉面修罗”,竟是一语成谶了。
茱萸试图催动灵力,却是杯水车薪,难以带着孟婆拔地飞升逃脱。
火焰越升越高,茱萸脸上烤出密密麻麻的汗珠,却勉力压抑着烈火焚身的痛楚。
孟婆松开茱萸的手,“你一个人,或许能走脱。”
“说什么傻话!你交代在这里,九重天追查下来,我能独善其身?”
孟婆对茱萸说:“你是被我要挟来的,其实我们并不是朋友。”
茱萸还没有理解她的意思,孟婆却高声向田舫说道:“放了她,我听凭你处置。”
魔神火瞬间弱了下去。
7
茱萸自草木生灵三千年,这是她三千余岁来最憋屈的时刻。
孟婆说完那话后,田舫让魔神火分出一条窄道来,放茱萸离去。茱萸无法不接受,再处于魔神火的炙烤下,别说救孟婆,连她自己也得交代了。
堂堂不周山守山大神,竟灰溜溜似鼠窜!
茱萸当然不会放任孟婆不管,哪怕不为了孟婆,就看在田舫手中的孟婆汤盏,也必须得将这个魔头拿下!
身为神的茱萸与孟婆都有弱点,田舫一个肉身凡胎化身的魔,也一定有破绽。
茱萸眼见着道路两旁的稻田,在将明未明的天色下,翻滚着鸦青色的稻浪,茱萸忽的心念一动,想起孟婆此前曾说过,田舫设计害死田父田母后,将二人挫骨扬灰,给农人做了肥料。
报恩阁是为了困住孟婆设的陷阱,并无田父田母的魂魄,或许……
蜀地有天府之国的美誉,良田数不胜数,可茱萸并不需要探知田父田母被田舫刻意敛藏的魂魄。那太费时费力了。
她只要寻觅施了术法的稻田就好啦。
有灵力迹象的稻田,一定有鬼。
田舫这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了,自以为藏匿得宜,实则藏这个行为本身,就泄露了他的行迹。
稻禾亦属草木,算是与茱萸同源,茱萸操纵其这片疆域实在是得心应手,没费太多工夫,茱萸便找到了有异象的稻田。
四方稻田之内,用槐树枝插了一个“人”字,一如报恩阁里的囚字阵。
困住孟婆需要动用神器,至于两个凡人幽魂,带点阴气的槐树就完事了。
茱萸不想让田舫觉知,没有擅动阵法还田父田母自由,只是将他们唤醒。
田父田母的幽魂已经相当虚弱了,不仅在死后得知了一切灾祸都是亲子所为,还日日受到阵法的镇压,实在从外到内的重击。
茱萸直接问他们:“为什么要杀了你们的兄长与前夫?”
于是田父田母,告诉了茱萸这个故事的另一个版本。
田父与田母,曾是叔嫂关系。但在此之前,田父是和兄长一起去书院求学的少年郎,田母是书院山长的掌上明珠。
田家兄弟的父亲忽然病故,财富迅速缩水,很快,到了只能供养一人上学的地步。
兄弟二人,必须有一人牺牲。
田弟将求学机会主动让给了哥哥。他的举动让身为山长掌珠的田母十分感动,她暗中资助了田弟。田弟却不敢领受美人恩。
哥哥知道了田母的柔善后,心生一计,以田弟为借口约见了田母,被田母的双亲见个正着,女儿失去了“闺誉”只能嫁人。
于是哥哥有了妻子,田弟有了嫂嫂。可是哥哥娶妻是为了得到山长的提携,可山长在哥哥婚后不久去世,哥哥用婚姻改变命运的计划失败了。他开始看田母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哥哥进京赶考,却不愿带田母入京,而是买了个小丫鬟贴身伺候笔墨……与床榻。田母失去慈父又失了丈夫宠爱,终日以泪洗面,田弟软语安慰,田母才稍稍释怀,两人并未越雷池一步。
待哥哥考中归来,那买来的丫鬟已升成了姨娘,为了给田母下眼药,刻意污蔑她与田弟有瓜葛。
哥哥,信了。
绿云罩顶的他酩酊大醉,几乎打死田母。
田母的痛呼招来了田弟,田弟劝架之时,失手打死了哥哥。
自首?田弟与田母都会下狱处以极刑。田家尚无传承,若田弟身死,家族将自此断绝。
况且,人只要有活的机会,就不会主动想到死。
于是远远发卖了进谗言的姨娘,将哥哥的尸体悄然掩埋,田弟可以装饰后,伪装成了哥哥,换了一个身份,田弟成了田父,和田母从假夫妻做到了真夫妻。
8
各人有各人的说辞,不过此刻不是断案的时候,茱萸是来要向他们要东西的。
田舫的尸骨。
准确来说,是田舫前世的尸骨。
在一口无名枯井里。
按照田父田母的指示,茱萸找到了枯井中的尸骨。
茱萸将尸骨起出,放在空地上,用竹枝割破手指,然后在头骨上用茱萸精血写了一道符——归去来兮。
这本是南疆的招魂大法,凭你是魂魄离体千万里,也会感应符咒的召唤而归来。这是过去有人和茱萸做交易换来的,茱萸还是第一次使这符咒。
茱萸等了很久,几乎快等到睡着,才终于得到了异动声传来。
田舫带着前世记忆的旧魂魄,果然是“认主”的。
田舫看见茱萸擅动自己的骨骸,勃然大怒:“我不是不能杀你。”
茱萸也不怕他威胁,打不过成魔的田舫,还打不过一堆枯骨么。
茱萸捏住头骨:“我可以瞬间让它化作齑粉。但与其两败俱伤,不如我们做个交易——”
茱萸不给田舫反应时间,她掠身离开原地,远走的身影之留下一句话:“报恩阁见。”
这是有恃无恐了。
毕竟田舫再疯狂,也不会放魔神火烧毁自己的尸骨。
茱萸和田舫一前一后回到报恩阁,孟婆依旧受困,不过她已不再仓惶,她盘膝静坐,用以抵抗囚字阵对她的侵损。
孟婆听见动静,看见茱萸重落入院中,不由喟叹道:“如今的女神我是越发看不懂了。从没见过找死这么积极的。”
茱萸还没找孟婆算账,先听了孟婆一番数落,“我知道我们不是朋友,那又怎样,谁稀罕!姑奶奶我人美心善,你管不着!”
两人一边嘴上不饶人,一边背对着田舫迅速手书:汤盏牵引记忆之法,可否牵引魂魄至尸骨?
孟婆定定看了茱萸一眼,写了一个:可。
“你光想到别人,你的孟婆汤盏,不要了?”田舫拿出茱萸的孟婆汤盏来,语带威胁,“汤盏与孟婆,你只能二择其一。”
茱萸面露苦恼神色,拖延时间,“你们凡人才做选择,我们仙女,全部都想要。”
田舫冷笑:“狂妄。”
快一点,茱萸心中呐喊,孟婆大人您可快点的吧!
田舫用力一掰,汤盏一角碎裂开来,茱萸便能感受到,她记忆中出现了一块永远无法愈合的空洞。
茱萸强笑道:“看见你保留记忆之中癫狂的作态,我倒宁愿无知是福了。”
田舫再捏,汤盏已经有一半碎裂成尘。
他的手还在继续用力。
眼见汤盏即将尸骨无存,茱萸忽然呼出一口横亘在胸腔良久的浊气,仿佛有什么一直压在她心头的重担,倏然间被卸去了。
汤盏彻底且永久地损毁了。
茱萸平静地对田舫道:“背负昨日远行的人,会永远忽视今日与明日。”
田舫听了这话,不禁震了震。
下一个瞬息,一直被茱萸掩在身后的孟婆终于出手了,她双手的法印已经辉光大盛,那光芒朝着田舫飞驰而去,直入眉心,随即田舫感到一阵身魂分离的撕裂。
孟婆用牵引术,将田舫的魂魄从本体牵引到了前世的尸骨上。那失去了血肉的尸骨废置经年,早已脆弱不堪。茱萸轻松将它举起,并把它横放在了囚字阵“人”字中心。
囚字阵被这忽如其来的一横,变成了因字阵。
囚字阵,囚人、囚鬼、囚神。
因字阵,因死、因生、因果。
尸骨小范围地挣扎着,试图突破禁锢,可它已成为阵法的一部分,便无法轻易脱离。挣扎的幅度越来越微弱。
茱萸对它道:“我这么做,除了制服你,还是想要让你明白,你前世今生的因。前世,你因田氏夫妻而死,今生,你因田氏夫妻而生,田氏夫妻因你而死,葬身稻田,被囚稻田。因孟婆救你,却造就你盗孟婆汤盏复仇的果。孟婆亦被你囚于报恩阁。你囚禁诸人,但你最初所囚禁的,其实是你自己,你被执念所囚,方有今日之果。你恨意滔天,可你最不愿放过之人,亦是你自己……”
9
茱萸借给孟婆一只无极袋,将田舫、田父、田母的幽魂一一收束。
孟婆该回冥界,给这个烂摊子做最后的收尾了。这场纷扰既惊且险,在茱萸的神仙生涯里也能排的上号了。她大约要在不周山里缓好一阵子。
在冥界之门的边缘,孟婆忍不住问茱萸:“田父田母的故事,与田舫的截然不同。到底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对人世了解更为透彻的茱萸微妙一笑:“人说话都是向着对自己有利的方向说。”
恐怕这桩旧案里,没有谁的手是完全干净的。
孟婆已经一脚踏入了冥界之门,回过头来对茱萸歉声道:“你的孟婆汤盏是因为我才碎的……”
茱萸却轻轻一推,将孟婆推入了冥界:“我对田舫说的,是真心话。”
孟婆还没来得及问“你说了那许多话究竟是哪一句”,冥界之门已迅速阖上。
——背负昨日远行的人,会永远忽视今日与明日。
——对今日与明日心怀期许之人,即便失去了昨日,也终有柳暗花明的一天。(原标题:《不周山夜话:孟婆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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