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瑞城无人柜机如何拉人投资 （拍摄：李在磊 剪辑：胥婷）
“无人货架满大街都是，有你说的那么赚钱吗？”
“这个不用你操心，公司统一管理，你只管坐在家里收钱就可以了。”
刘亮边开车边拍着胸脯保证，公司实力雄厚，顺应国家政策大趋势，未来发展非常看好。空调没有打开，热风呼呼往车窗里灌，他手握方向盘，滔滔不绝阐述谷瑞城的优势，物联网、新零售、疫后经济这些名词循环跳跃。
刘亮今年五十多岁，他和妻子抵押掉一套市区房产，投资“赚大钱”的好项目，遭到女儿强烈反对，干脆带着孩子一起去现场观摩学习。2021年7月31日下午，刘亮驱车来到成都东郊一处农家乐院子内，谷瑞城集团的项目宣讲会正在进行中。
台上老总们循循善诱：投资1.8万元购入一台“智慧生超”的无人货机，可以获得2.7万元的返现。公司承诺每天返现不低于60元，这意味着短短一年半时间内，可以轻取50%收益率。
如果一次性购入10台货机，可以获赠集团公司价值2.4万元的原始股股权。
2021年以来，一家名为“谷瑞城”的公司，以无人柜机的投资形式迅速在四川成都地区蔓延。这家2020年才成立的公司，号称以农业起家，在推出一款行销全国的植物营养液的基础上，进一步进军无人货机市场，打造完整的产业链闭环，实现财富跨越。
“现在疫情这么严重，国家号召发展无人经济，瓜果蔬菜又是刚需，你说有没有前景？”一位宣讲人说。
但南方周末记者发现，谷瑞城宣称的负责生产植物营养液的分公司“查无此人”。而号称已经投放将近十万台的无人货机，在成都市核心城区也难觅踪迹。
早在2018年，成都市新都区市场监督管理局曾查处一家名为“摩天集团”的跨境网络传销组织。摩天集团当中的多名高管与谷瑞城在职高管重叠。
虽然产品说明会召开的地点是农家乐里的一间木屋，但是主讲人PPT当中的项目介绍高端、大气、上档次。 （南方周末记者 李在磊/图）
一年半，50%收益率在7月31日的项目宣讲会以及谷瑞城的公开宣传资料中，“疫情”是一个高频词汇。
“有了疫情不能出小区，无人生超的优势就出来了。”台上的“区域总”主讲人反复强调，相较超市、菜市场，无人生鲜超市免掉房租，无人值守，24小时可以营业，所以成本低廉，售卖的产品价格低于市场同等水平，但利润率很高，“疫情后的改变就是机遇”。
没有空调，几台落地风扇摇着头扑棱扑棱转圈。投影仪后边，密密匝匝摆放着一排长条桌子。虽然产品说明会召开的地点是农家乐里的一间木屋，但是主讲人PPT当中的项目介绍高端、大气、上档次。公司取得过的荣誉、专利，用图表的形式一一展示，全产业链布局，全新的运营方式，成为宣讲会阐述的重中之重。
“在美国每4个人拥有一台无人售货机，在日本每24个人拥有一台，咱们中国14亿人，几千人才有一台。你看，中间有几百倍的增长空间。”主讲人总结说。
在刘亮的认知当中，这几百倍的增长空间便是无人货架的暴利来源。刘亮向南方周末记者解释，现在是占领市场的绝佳时机，投资1.8万元，可以租赁一台谷瑞城无人货架，公司承诺连本带利一共返还2.7万元，净赚9000元，到期利润率高达50%。
在国家规定的非法定节假日内，平均每天返现不低于60元，相当于一年半左右的时间内，2.7万元可以全部返还完毕。
“我们现在是占领市场，阿里巴巴当年推广二维码的人全都发财了，你现在再去，早就没机会了。”张霞也是一位谷瑞城无人柜机的投资者。她向南方周末记者介绍，一年半的时间内50%的收益，只是基本操作。如果加大投资，返还速度会更快。
张霞刚刚卖掉基金、理财，东拼西凑集齐18万元，一次性购入10台机子，为的就是可以获得2.4万元的谷瑞城原始股股权奖励，“将来上市了，不知道要翻多少倍”。她身材消瘦，留着长发，拿着一支笔，不停在本子上写写画画。
本子中央，被她画上几个三角形，周围密密麻麻标注着百分比数字。比比划划，张霞向南方周末记者解释，买入一台机子，相当于自己在谷瑞城的账户上开设一家店铺，投资者便是店主，第一家店称之为总店。如果追加投资，另外又购置一到三台机器，这一到三台机器便构成第一级分店，第一级分店可以享受总店收益的10%。
在一级分店的基础上，再购入一到两台机器，称为二级分店，可以享受总店收益的15%。在二级分店的基础上，再购入一台柜机，可以享受总店收益的20%。
不过，一级到三级分店里边的每台无人货柜，返还总金额最高额度仍然为2.7万元，返完为止。但是，增加的10%、15%、20%的层级收益率，会大大加快返还速度。如果能够开足三级分店，不到一年时间，便可以全部返还，轻松实现50%的年化收益率。“开分店就是加速，开店越多，速度越快。”张霞说。
根据合同，2.7万元返还结束后，无人货机归公司所有，至此，投资实现一轮循环。如果还想继续受益，可以重新签订合同购机，开始新一轮的返还。
“你看看，现在哪里可以找得到这么好的生意。”张霞为自己能找到如此美妙的好项目感到庆幸。
下线越多，返现越快购置无人柜机进行投资，需要在一个名为“谷瑞城集团”的微信公众号注册账号后，在后台操作完成。如果是熟人介绍而来，那么他会给新进的投资者微信发送注册链接，如此一来，系统便会标识住这两个人的上下层级关系。
这一关键操作背后，隐藏着一套“团队计酬”式的激励机制。
在另外一处宣讲点，无人柜机投资人刘敏向南方周末记者介绍了这一模式的精髓。她说，团队模式的奖励制度共分为7个星级销售经理层级。一个店主和他下一层级店主投资机器的总台数超过20台，那么便可以晋升为一星销售经理，可以加速返现每台机器收益的3%作为回报；超过60台，晋升为二级销售经理，可是加速返现6%；超过120台，晋升为三级销售经理，加速返现9%。以此类推，超过1920台机器，晋升为七星销售经理，加速返现21%。
每台机器的返现总额仍然是2.7万元，投资收益率仍然为50%，但是返现速度会大大加快，返现周期大大缩短。“速度越快，你就可以把资金回笼，赶紧再投进去，你说有多赚。”刘敏说。
所以，投资者有着充足的动力发展下线，下线越多，投资额度越大，返现速度越快。
因为引入了团队计酬机制，谷瑞城十分注重项目宣讲以及团队建设。在成都各城区，谷瑞城开设了多家运营中心，专门用于新进投资者参观访问。运营中心摆着整齐的无人柜机集中展示，公司业务板块做成展板放在显眼位置，拳头产品也陈列在玻璃柜子当中。
在农家乐的流动宣讲点里，投影仪、话筒和风扇时刻处于待机状态，等待着一拨又一拨流水席般的访客。在刘敏的微信朋友圈，老店主聚会、团队海南游等等系列活动视频满满当当。
刘敏的上线“老总”介绍，不是所有人都能够搭上谷瑞城致富快车，市场规模有限，他们计划只在全国招募几十万名店主，招满为止。目前为止，无人货柜的投放，集中在成都市的中高档小区，已经累计投放近十万台。
但南方周末记者随机咨询了成都各个区的十多位市民，全部对谷瑞城无人生鲜超市闻所未闻，在他们自己居住的小区里，没有发现谷瑞城的无人柜机。
多位投资者透露，谷瑞城无人柜机主要投放在恒大、碧桂园、万科等高端小区内。南方周末记者随机走访了多个上述品牌小区，也没有发现谷瑞城无人柜机。
投资者、宣讲人向南方周末记者提供的投放谷瑞城无人柜机的小区数目只是个位数，而且全部集中在成都市双流区。“市区里边肯定有，有很多，但是我不知道具体在哪，想看的话就来双流。”刘敏说，出资认购的机器，并不会具体到其中的某一台交付给投资者，而是由公司统一管理。她也不清楚公司内部怎么运作，也说不清市区里具体哪些小区有过投放。
与无人柜机相配套，谷瑞城还开发出在线商城供君消费。
这里所谓的商城，是一款名叫“谷瑞城电子商务”的微信小程序。在谷瑞城的宣传口径中，除了直接在商城上购买商品外，投资者投资谷瑞城，可以获取相应的积分，也可以在这里用积分消费。商城的生鲜部分与无人柜机同步运营。
8月10日，南方周末记者登录这款小程序，点击社区生鲜板块发现，里边有“蛋类”“肉类”“水果”“蔬菜”四个门类。其中，只有蔬菜一栏在线销售娃娃菜，其他三个门类的货架均无任何商品在售。
谷瑞城在成都的一家运营中心。 （南方周末记者 李在磊/图）
神秘的拳头产品“谷瑞城集团”微信公众号的认证主体为四川谷瑞城智能科技有限公司（以下简称四川谷瑞城），在多处公开的宣传资料当中，四川谷瑞城是谷瑞城集团的主体公司，负责无人生鲜柜机落地安装与运营。
工商资料显示，四川谷瑞城在2020年3月成立，参保人数只有23人，旗下的“谷瑞城无人生超连锁软件”在2020年12月才正式批准登记。
这家公司工商登记的地址为高新区天府四街199号的一处建筑物内。南方周末记者实地探访了此处地址，在一栋大楼的二楼一处不显眼的地方，见到了谷瑞城的企业铭牌，但是办公室大门紧闭，里边没有办公人员。
投资人在谷瑞城集团微信公号办理投资事宜，会自动弹出一份电子合同，合同主体并非四川谷瑞城，而是另外一家名叫云南谷瑞城融资租赁有限公司（以下简称云南谷瑞城）的企业，收款账户却又变更为深圳谷瑞城智能科技有限公司（以下简称深圳谷瑞城）。在谷瑞城的项目宣讲中，云南谷瑞城负责租赁无人柜机，深圳谷瑞城负责研发生产无人柜机。工商资料显示，这两家公司并无股权上的关联。
据《市场周刊》杂志报道，该杂志社记者曾前往昆明市官渡区的云南谷瑞城融资租赁有限公司实地探访，发现该公司登记的注册地址没有该家公司。
在公开宣传中，谷瑞城是起家于农业，实现全产业链覆盖的产业集团。为了挽救板结的土质问题，谷瑞城研发出培育植物生长绿色无公害的营养液，进而生产出无公害的农产品，为了把优质产品卖到千家万户，再进而推出无人柜机。
在谷瑞城的宣传语境中，谷瑞城植物营养液是事业的起点，也是给集团带来丰厚利润的拳头产品。目前在全国，已经有几千万亩耕地在使用这款产品。
“绿色无公害，不仅植物可以用，人也可以喝，你看，人都可以喝，那得多安全，那得多有营养。”7月31日的宣讲会上，一位宣讲人如此形容营养液的功效。
在谷瑞城的产业布局中，河南谷瑞城农业发展有限公司（以下简称河南谷瑞城）和广东谷瑞城农业发展有限公司（以下简称广东谷瑞城），专注于大农业板块业务以及营养液的研发和销售。工商资料显示，河南谷瑞城的经营场所位于开封市示范区陇海路一座院落内，南方周末记者探访此地，发现并无此处院落，也没有该家公司的影子。
而广东谷瑞城的工商登记注册地址，位于番禺区海景路一处产业园的小楼内，南方周末记者探访该处地址，没有找到该家公司。南方周末记者又联系了该家公司的注册电话发现，对方是一家专门帮人办理公司注册、商标注册、代理记账的公司，与广东谷瑞城并无干系。
谷瑞城植物健康营养液外包装信息显示，这是一款农肥，“所有作物各个生长期均可使用”。但是外包装没有标注出任何配方、含量等信息。产品包装注明出品方为广东谷瑞城农业发展有限公司，而生产方是一家名叫新乡博凯生物技术有限公司的企业。南方周末记者致电该企业，对方回复称，印象中他们并未生产过一款名叫谷瑞城的营养液。如果外包装注明是他们公司生产，那么应该属于代加工，而且生产量很小。
转世马甲据《成都商报》报道，2018年底，成都市新都区市场监督管理局接到线索举报，一家名为“香港摩天”集团的公司，疑似通过网络开展传销活动。
该机构以认购“红酒”“保健品”“矿产”“产品码”为噱头，要求加入者在互联网平台购买不同级别的商品，作为入门费和发展下线的资格，然后按照发展下线的人数和购买商品级别的数额，获得静态收益和动态收益。
“该案是典型的‘混合式’网络传销。”市场监督管理局一位执法人员在接受媒体采访时介绍，“香港摩天”跨境网络传销案涉及“保健”市场、互联网广告等多个领域，在全国范围内发展注册会员共计18448人，遍布全国多个省市，其中四川籍涉传人数为1225人。
摩天集团已经被查处。但该集团的核心成员，摇身一变成为谷瑞城的创始人、高管。
早在2018年3月份，摩天集团在郑州的一场推介会中，摩天管理上市集团董事局副主席蒋炎瑾、摩天管理上市集团商学院院长杨克胜、副院长黄利军出席活动并致辞。
而在谷瑞城的官方宣传中，蒋炎瑾成为谷瑞城集团董事长，杨克胜则变成集团CEO。而黄利军的头衔是广东谷瑞城电子商务有限公司海南分公司、海南谷瑞城进出口贸易公司总经理。经过南方周末记者现场图片比对，这三个谷瑞城的高管即是摩天集团的前高管。
工商资料显示，杨克胜是多家谷字头公司的股东、高管。不过，蒋炎瑾以公开身份参与谷瑞城活动的场景非常稀少，多数场合下，蒋炎瑾更换了名字，以蒋敏的身份出席谷瑞城的活动。现场图片、视频显示，蒋炎瑾和蒋敏实属同一个人。而在谷瑞城的公开宣传中，蒋敏是谷瑞城的创始人之一。
工商资料显示，蒋敏是很多谷字头公司的股东、法定代表人。
南方周末记者多次致电四川谷瑞城联系采访，但均无人接听。
（应受访者要求，刘亮、张霞、刘敏为化名）
南方周末记者 李在磊 南方周末实习生 胥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