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白云龙
北宋元丰二年(公元1079)十二月 ,苏轼被贬为“检校水部员外郎 、黄州团练副史,本州安置 ,不得签书公事”。元丰三年(公元1080)正月初一,苏轼即从京师(今开封)出发 ,踏上赴黄州之路,其进入麻城前后的大体时间和路线,可从他所作诗文中以及《东坡年谱》得出 :正月十八日,经蔡州,过新息 (今河南息县 ),渡淮河 ,至加禄镇南二十五里大许店 ,游光山净居寺 。正月二十日,过春风岭 。在春风岭上 ,苏轼吟成了他那脍炙人口的《梅花二首》:
春来幽谷水潺潺 ,的堞梅花草棘间。
一夜东风吹石裂 ,半随风雪度关山。
何人把酒慰深幽 ,开自无聊落更愁 。
幸有清溪三百曲 ,不辞相送到黄州。
春风岭上盛开的梅花 ,给苏轼留下的印象是深刻的。一年后的这一天 ,他在从黄州动身再访麻城歧亭的路上 ,又回忆起春风岭上的梅花 :
十日春寒不出门 ,不知江柳已摇村 。
稍闻决决流冰谷 ,尽放青青没烧痕 。
数亩荒园留我住 。半瓶浊酒待君温 。
去年今日关山路 ,细雨梅花正断魂 。
惠死兰枯菊亦摧 ,返魂香入岭头梅 。
十四年后的绍圣元年(公元1094),苏轼又被贬为宁远军节度副使 ,惠州安置。当他来到归善县的松风亭下 ,看到“梅花盛开”时,思绪又再一次飞到了麻城的春风岭 :
春风岭上淮南村 ,昔年梅花曾断魂 。
岂知流落复相见 ,蛮风蜒雨愁黄昏。
长条半落荔支浦 ,卧树独秀桄榔园。
岂惟幽光留夜色 。直恐冷艳排冬温。
松风亭下荆棘里 ,两株玉蕊明朝暾。
海南仙云娇堕砌 ,月下缟衣来扣门。
酒醒梦觉起绕树 。妙意犹在终无言。
诗人特地注释道 :“予昔赴黄州 ,春风岭上见梅花 ,有两绝句。明年正月往岐亭道中,赋诗云 :‘去年今日关山路 ,细雨梅花正断魂。’”
春风岭上的梅花让诗人刻骨铭心,现代很多涉及苏轼作品的出版物或平面媒体往往以梅花做封面,是因为梅花有着不与世纷争、不与百家争春的高洁之美;有着不屈不挠、坚忍不拔的精神品质;有着傲然独立、高洁坚强的独特气质;有着冰肌玉骨、谦谦君子的内在品格;有着不畏严寒、坚强美丽的傲骨之风,这些都与诗人当时的处境、心情产生了强烈共鸣。梅花已经升华为一种精神 、一个形象 ,伴随着诗人人生的旅程。无论是遭谗遇讥 ,还是贬谪流离 ,她都会成为诗人无悔无畏 、乐天知命的精神支柱。而“春风岭”这个地名 ,也由于这位大诗人的梅花诗而名誉天下了!
苏轼赴黄州,离开河南进入湖北过程中有两个节点早成历史定论:即元丰三年正月十八日,苏轼进驻光山的静居寺;同年正月二十日经春风岭到达麻城的岐亭,与老友陈季常欢聚,五天后启程赴黄州,二月初一抵达目的地。而如何从静居寺到达岐亭?走的那条路?路上翻越的“春风岭”到底在哪里?史上并没有明确的记载,这些相关问题都因为“梅花”诗千古传诵而为世人关注,成为人们研究、考证和争论的热点话题。
因为参与老家村志的编纂,苏轼这个大文豪进入了视野,笔者这些年围绕着苏轼是否曾经过老家门前的光黄古道这个问题,学习研究了一些文献,本文试图对其中的一些重要观点做出归纳并作粗浅的分析,也借此提出个人浅显的见解。
一、史书中关于春风岭的记载和描述
关于《梅诗二首》中所涉及春风岭的记载,史书多有记载,较多地散见于湖北麻城和河南光山不同时期的县志。下面大致按时间顺序先捋一捋:
1、最早提到“春风岭”的是南宋王象之编纂《舆地纪胜》(公元1227年成书)。《舆地纪胜》是南宋中期的一部地理总志,成书于南宋嘉定、宝庆间(1221年至1227年),200卷。后人以其详赡分明,体例谨严,考证极其核洽,誉为南宋全国性总志中最善者。
《舆地纪胜》中关于“春风岭”词条:“在麻城县,岭上多梅花,苏轼自新息渡淮由是嶺,见于诗咏”。
这里明白无误地指出春风岭所在的区域以及苏轼咏梅诗与此岭的关系。见下图:
南宋《舆地纪胜》中记载“春风岭”
2、《大明一统志》成书于天顺五年(公元1461)关于“春风岭”这个词条:“在麻城县,岭上多梅花,苏轼自新息渡淮由此岭,有詩”。见下图:
《大明一统志》中所载的“春风岭”
此表述与《舆地纪胜》中记载“春风岭”基本相同。
3、明弘治十四年(公元1501)《黄州府志》里面关于“春风岭”词条:“按统志及胜览在县治东,岭多梅花,苏轼自新息渡淮由此岭,有詩,今有岐亭道上见梅花,以此题戏赠陈季常之诗,未知即此是否? ”
明弘治十四年《黄州府志》记载“春风岭”
此表述和前两个版本比较,有两个重要的不同处:一是指出春风岭在“县治东”;二是指出岐亭道上的梅花不知是不是苏轼所咏之梅花?没拿准。
4、天一阁藏本明代《嘉靖光山县志》成书于嘉靖丙辰年(公元1556),也有关于“春风岭”的记载:
明《嘉靖光山县志》所述“春风岭”
此表述仅仅用了六个字,但其中的信息表明:光山也有山岭叫做“春风岭”,位置在光山城西六十里的地方。相比其他方志中关于“春风岭”的记载,志书中只字没提苏轼与该“春风岭”的只言片语。
4、目前现存最早《麻城县志》为康熙九年(公元1670)本,记载:“春风岭,一曰东界岭,一曰大安山岭。按《一统志》:‘在麻城县,岭上多梅花,苏轼自新息渡淮由此岭。’则二处皆自黄走新息道也。”
康熙九年《麻城县志》其卷一 山川“春风岭”词条
此表述给出了“春风岭”的两种可能:一是东界岭,二是大安山岭。因为两个地方都“多梅花”且“皆(苏)自黄走新息道也”。
5、清光绪八年(公元1882年)《麻城县志》载:“春风岭在县东九十里,一名东界岭舆地纪胜云,春风岭多梅花,苏轼自新息度淮,道经此岭”。直接把康熙本的“一曰大安山岭”又否了。
清光绪八年《麻城县志》卷之二方舆山川所载“春风岭”
很显然,“东界岭”和“大安山”相比,从记录的时间和记录的频次推断,是春风岭的可能性要大得太多。
6、成书于清乾隆五十一年(公元1786年)《光山县志》记载:“春风岭,在县东南一百二十里沙窝保,南接麻城境,旧名东界岭。宋苏轼赴黄过此岭,见梅花赋诗二首,后人因名春风岭”
清乾隆《光山县志》卷之八 志一 山川“春风岭”词
这个说的更直截了当,清晰明了。
7、《光山县志约稿》(许希之,晏兆平)成书于民国25年(公元1936),关于“春风岭”的记载直截了当,清晰明了。见下图:
民国《光山县志约稿》全境图标注的“春风岭”
图中右下端(光山东南部)光山与麻城交界处,依次标注:小界岭、春风岭、穆棱关(即木陵关)。
综上七点所述,从史书的角度来归纳推测如下:
1春风岭的位置,应该在湖北麻城与原河南光山(今新县)交界处或麻城境内,大概率在麻城东部,而木陵关至小界岭一线就在麻城东北方向;
2三个版本的《光山县志》都提及春风岭,但表述有异。《嘉靖光山县志》记载了春风岭的同时,也记载了净居山,只是在净居山的词条下面,专门提及苏轼入住静居寺一事,且着墨不少;那么如果苏轼同期在此“春风岭”经过且留下诗作,显然也应有相应的记载。而乾隆版和民国版《光山县志》都表述春风岭在东界岭一线。也就是说,春风岭不会在现光山县境内。
二、近代学者关于春风岭的几个主要观点
近代,有不少学者研究“春风岭”问题,众说纷纭,各有各的角度,各有各的理由,尤以河南光山、新县和湖北麻城居多。主要观点如下:
1、湖北学者西阳之老土(网名、实名杨立星)先生在其“”苏轼笔下的春风岭也就是麻城的大安山岭”一文中,通过研究《舆地纪胜》和明弘治十四年《黄州府志》以及康熙九年《麻城县志》关于春风岭的不同表述,否定春风岭在“县治东”和“东界岭”的说法,进而推测大安岭就是春风岭,同时通过对大安岭一些人文景观的挖掘分析,进一步对此予以确认。
问题在于,这个观点缺乏足够的史料支持。
2、河南光山学者李甬先生致力研究苏轼多年,有很多重要成果,他在《春风岭究竟在河南还是湖北?》一文中,主要依据前述《嘉靖光山县志》关于春风岭的记载。另外还有苏门四学士之一的张耒在光山写下的《下春风岭》诗。诗中有云“东归已过春风岭,度尽千山路渐平。”,先生由此推断春风岭在光山,而不是光麻界岭小界岭,因为小界岭以北尚在大别山深山处。尚有海拔千米的大山。绝不可能路渐平。通过考证,他最终指出春风岭在现光山境内孙铁铺镇与北向店乡之间一个现在依旧叫做春风岭的地方。
这个观点同样缺乏史料支撑。且如果张耒是从小界岭或木陵关向南来,是从山区走向丘陵然后平原,也就不到20公里的事儿,正好验证了“度尽千山路渐平”啊。文中其他四点涉及“淮南村”“光黄古道”等概念,个人认为与佐证春风岭的位置关联不是太大。
3、新县学者胡光明先生在其《再探木陵关——兼与《新县古代诗文选注》相关内容商榷》一文中认为:苏轼的《梅花二首》不是过木陵关所写,换句话说,木陵关不是春风岭,现沙窝小界岭旧谓之“东界岭”,木陵关在西界岭,他的结论是:小界岭就是春风岭,且苏轼当年是“从沙窝越大别山赴麻城到黄州”。
这个观点有道理,但从民国25年《光山县志约稿》光山全境图上看,春风岭单独标出,位于木陵关东侧小界岭的西侧;另外需要研究苏轼当年的日程来推断其可行性(后面再谈这个问题)。
4、首都师范大学中国李贽研究学会凌礼潮教授于2012年6月在北京科技大学学报 (社会科学版 )撰文《苏轼诗文中“关山"“春风岭"考释— — 兼论苏轼人麻城路线》,系统阐述了他的想法。他通过研究《宋史》、《金史》对几场战争的的记载,得出“关山”就是现新县田铺乡境内的黄土关,且“毫无疑问,这里就是苏轼所过的“关山”;再通过对诗句“一夜东风吹石裂 ,半随风雪度关山。”的分析,得出春风岭与关山之间的距离;最后对光绪《麻城县志》和民国《麻城县志》对“春风岭”记载的分析,同时在前述关山就是黄土岭的判定基础上,结合苏轼南行的时间节点,反推出东界岭不可能是春风岭,最后引用了光绪 《麻城县志》卷二“山川”篇:“羚羊山,在县西北九十里。西南有分水岭 ,倒水分流之处 ”,结论是:“我们可以断定 ,这里所说的‘西南有分水岭’的地方 ,就是苏轼诗里的‘春风岭’”。笔者对光山、麻城的地理不甚熟悉,对新县可是太熟悉不过了呀!我延续先生的思路做出进一步的研判:羚羊山西南有分水岭的地方,现在叫江淮岭,换句话说,凌礼潮先生认为,春风岭就是现在新县境内的的江淮岭。
对此,笔者认为从几场战争推断关山是五关之一的黄土关,继而苏轼也会走同样的“征战之路”,继而此路附近有春风岭。这样的逻辑过于勉强。再说了,诗人所说“关山”不一定指具体的那道关,关山在古诗中的寓意有实指和虚指之分,实指是指地名,虚指是指关隘和山川这些意象,常常指代出征之地,后来又演变成出行之地。“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等等,古诗这样的例子太多了。
关于春风岭的说法莫衷一是,但支持春风岭在新县境内的观点占压倒多数;另外还有一个现象很有意思:那就是湖北人士多说春风岭在湖北,河南则一边倒的认为在河南,光山代表讲春风岭在光山,新县学者则说在新县,没想到的是,还有北京的教授也支持“新县说”!
三、笔者对春风岭问题的思考及其他
1、这段时间笔者在想,如果换作我是苏轼,大冷天的,从净居寺到麻城的岐亭,山阻水隔,崎岖难行,又没有现代化的交通工具,大不了有匹马骑,肯定会抄一条近道走。那么,“静居寺--泼河--浒湾--新集--泗店--麻城西张店--顺河--岐亭”当为首选,谓之中线。其长度约为96.5公里,从现代地图上查看,这条路相对最为平坦且里程最短。
此路长度约为96.5公里
可遗憾的是,现在看最便捷的线路,在苏轼那个时代或许就没法走。见下图:
嘉靖《光山县志》所述长潭山险路
也就是说,在苏轼走过春风岭442年后,这条路才打开。显然,当年此路基本不通。至于为什么是这样?原因可能是多方面的,但有一点值得注意:这条路基本是沿着河流走,笔者曾经听一位专家说过,古时候的道路宁肯翻山越岭,也较少沿河走,原因是沿河修路容易被水冲掉,很多地方需要架桥,最起码需要大石头作汀步,过去生产力低下,没有能力大量做这些活。
那么,以常规的思维,以如今的视角,可以想到的还有以下几条线路可能性较大:(1)“静居寺--吴陈河--陡山河--白沙关--郭家河湾店--湖北七里坪--红安--岐亭”,谓之西线,其长度约为100公里; (2)“静居寺--泼河--八里--熊河--周河--木陵关--田铺九里--湖北福田河--麻城--岐亭”,其长度约为109.3公里,谓之木陵线;(3)“静居寺--泼河--八里--熊河--沙窝--小界岭--麻城福田河--麻城--岐亭”,其长度约为136.8公里,且谓之东线。
其中东线沙窝这条线里程最长,就现在看,这条路两侧高山矗立,夹一河道,需沿河走很长一段,是最为崎岖的,没有特殊原因,当年的苏轼想必不会自讨苦吃。同时,一天时间行走那么远,即便是骑马,起早贪黑,恐也难以做到。再者这是沿河道路,相对平坦的中线那时都没法行走,况此线否?所以此方案应予排除。
那么西线又咋样呢?其实西线还真的是一条有记载的古道。《麻城县志》康熙九年本其卷一“山川”记载:“大安山西距县二十五里,中有古刹...古刹北下岭有石级名百丈阶,自县西七里岗至此逾白沙关,为宋达汴京道。”
康熙九年《麻城县志》其卷一 山川“大安山”词条
本来是说大安山的,但从中我们知道,白沙关往南至麻城大安山是汴黄古道,向北到静居寺自然也是。需要说明的是,该志中多次提及白沙关,根据描述,与现在新县的白沙关完全吻合。湖北杨立星先生把大安山百丈阶有很大的“春”字石刻以及山中有梅花等作为佐证,推断大安山就是春风岭是有一定道理的。光山李甬先生在其《苏轼走过的古光山地域光黄古道初探》一文中,也认为“...晏河净居寺、经晏家河到今新县吴陈河、陡山河过白沙关入湖北黄麻之地。这条古线路也是光山、息县古时商人入武汉三镇必经之路”。
研究地图可以看出,麻城西十几公里处浮桥河水库东侧就是大安山,旁边居然就有梅花山。这不得不让人浮想联翩。然而最大遗憾是:史料中大安山与春风岭的关联度不够。
在百度地图上看大安
4、下面重点探讨木陵线。
这条线的重要节点是木陵关。木陵关即穆陵关,位于今新县周河乡柳铺村与田铺乡九里村交界处,是江淮分水岭。1932年设经扶县以前属光山县管辖,是麻城与光山的界山。
《读史方舆纪要·卷五十·河南五》记载:“木陵关在(光山)县南百三十里,南至湖广麻城县八十里。有木陵山关在其上。《水经注》木陵关,在黄武山东北,晋西阳城东南,南北代时为戍守要地。梁天监初,将军张嚣之侵魏淮南,取木陵戍,旋复陷于魏。普通八年,司州刺史夏侯夔出义阳道,攻魏平靖、木陵、阴山三关,皆下之,是也。唐元和十二年,鄂岳观察使李道古讨吴元济,引兵出穆陵关,攻申州,克城外郭,寻溃还。穆陵,即木陵也。”
《水经·淮水注》:黄水“东北流,木陵关水注之,水导源木陵山”。《梁书·夏侯夔传》:普通八年(公元527年),夔奉敕“出义阳道,攻平静、穆陵、阴山三关”。《新唐书·地理地》 麻城县:“西北有木陵关,在木陵山上。”
康熙九年本《麻城县志》载:“木陵关在县北一百里齐陈分界处,齐置北齐废。唐元和十二年(公元817年),李道古代柳公绰镇鄂讨吴元济,道古自将出木陵关,士卒骄不能制,战不力敌,易之。梁天监二年夏侯夔为征远将军西阳武昌二郡守,遣将攻平津木陵阴山三关, 克之。陈因定州刺史田龙升之判,令刺史周炅讨之,龙升使高景安军木陵阴山为声援,而升引军别营山谷拒战,炅乃分兵击之,龙升大败”。
《麻城县志》康熙九年本其卷一山川之词条“木陵关”
光绪八年《麻城县志》卷一*方舆险要之词条
光绪八年《麻城县志》卷一*方舆险要关于“木陵关”的表述中标明“方舆纪要参旧志”,内容与康熙九年《麻城县志》是一致的,但显然有笔下之误。康熙本“而升引军别营山谷拒战”在光绪本中成了“而景升引军别营山谷拒战”,意思完全不同且误导读者。
南北朝郦道元《水经注》云:“黄水(即潢水),东北流,木陵关水注之,水导源木陵山,西北流入黄水(潢水),又东经晋西阳城南,又东经州城南。”南宋祝穆《方舆胜揽》载李植《乞复五关之险疏》云,“木陵关山路峭壁,委折而上”。
民国《光山县志约稿》形胜关寨志关于木陵关的记载
总之,关于木陵关,史志多有记载,始建于南北朝,至宋元时期,一直为华中地区尤其是大别山区响当当的重要关隘。遥想当年,满怀家国情怀的的苏轼必然也知道木陵关的名气,既然到了静居寺,木陵关不远了呀,他难道没有一探故关的想法吗?
木陵关远眺及关上石庙
换个角度来看木陵关。木陵关因其地处江淮,联通豫鄂,山路峭壁,委折而上,是战略要塞,也是俊秀奇险之地,自古以来,不少文人骚客纷至沓来,面对重重关山吟诗作赋,留下千古绝唱。
唐代刘长卿,宣城(今属安徽)人,唐代诗人。唐玄宗天宝年间进士。唐肃宗至唐德宗建中年间,历任监察御史、县尉、转运使判官、州司马官等,终随州刺史。刘长卿工于诗,长于五言,自称“五言长城”。刘长卿的名作《逢雪宿芙蓉山主人》入选中国全日制学校教材。其代表作《送李录事兄归襄邓》载入《中国文学史》。
就是这位唐朝大诗人,曾取道汴黄道,登临木陵关,有《木陵关北逢人归渔阳》诗句,让后人看到沧桑凄凉的关山:
君逢木陵路,匹马向桑乾。楚国苍山古,幽州白日寒。
城池百战后,耆旧几家残。处处蓬蒿遍,归人掩泪看。
许棠,宣州泾县(今安徽泾县)人,唐代诗人。咸通十二年,进士及第,曾为江宁丞,为“咸通十哲”之一。工诗文,著有诗集《新唐书艺文志》传于世。他同样到过木陵关,感慨万分留下《过木陵关》:
荒关无守吏,亦耻白衣过。地广人耕绝,天寒雁下多。
东西方自感,雨雪更相和。日暮聊攄思,摇鞭一放歌。
郎士元,字君胄,唐代诗人,中山(今河北定县)人。天宝十五载(756)登进士第。历任拾遗、补阙、校书等职,官至郢州刺史。郎士元与钱起齐名,世称"钱郎"。他们诗名甚盛,当时有"前有沈宋,后有钱郎"(高仲武《中兴间气集》)之说。他在《送别》一诗中吟诵道:
木陵关上秋云起,安陆城边远行子。薄暮寒蝉三两声,回头故乡千万里。
陈存,龙泉(今属浙江)人,南宋诗人,徙居安吉州(今浙江湖州)。理宗淳佑七年进士。开庆元年(公元1259年),由淮东制置大使司主管机宜文字除秘书郎。景定元年(公元1260年),迁著作佐郎,由兵部尚书出知庆元府兼沿海制置使。他在木陵关留下的是诗情画意的《木陵道》
西游匣长剑,日暮湘楚间。歇马上秋草,逢人问故关。
孤村绿塘水,旷野白云山。方念此中去,何时此路还?
王尊美,字从斯,益都(今山东青州)人,清知名诗人,著有《鹊岩斋诗》。他同样用优美的笔触勾画出《木陵关》:
远树葱茏鸟乱啼,春雨斜日木陵西。
山形不共离肠断,一路青青乘马蹄。
据2014年新县老年诗词研究会编纂的《新县古代诗文选注》来看,能收集到涉及现新县的诗词多为明清时期创作的,最早追溯到唐代,且内容只有木陵关。除此之外,吟诵古关的诗文基本都出现在清代。
那么,我们完全有理由猜测,作为饱学之士的苏大学士对木陵关同样会心向之,神往之,故行之。
再来谈谈汴黄古道。这条古道北连汴州(今开封)、南接黄州(今黄冈),宋代已经是一条成熟的官道,其上车声辚辚,马蹄声声,人来人往。后来说的光黄古道(光州--黄州)其实只是其中一段,至于汉潢古道(潢川--汉口)则是近年代才有的概念,也是其中一段,更是古道新说了。近年,不少专家学者痴迷于这条古道的探究,就其路径就有“三条说”、“四条说”、“五条说”等等,不一而足。但不管有几说,“光州(潢川)--光山白雀园--阴山关--山水关--毛铺--木陵关--麻城福田河--岐亭--黄州”确定无疑的是光黄古道之一。
现毛铺段遗存的光黄古道
这里讲一个故事:老家毛铺编村志,大家探讨“毛铺”村名的来历时发现,毛铺源自境内蔡河一处叫“毛家铺子”小商铺,最早是明末朝廷的御史毛羽健开设的。毛御史是湖北公安人,当年被贬,沿着汴黄古道告老还乡,走到毛铺这个地方,其时年迈体弱,心情郁闷,自觉无颜见江东父老,遂停留蔡河,开小商铺以糊口。死后墓葬甘湾。
这么多有头有面的人物选择走木陵关,难道苏轼不也会这么走吗?
综上所述,笔者认为当年苏轼也会选择这条路线赴黄州,到达木陵关后,需向东侧绕行一段路,以避开陡峭的山崖,然后顺令牌石下到谷底(今叫令牌石沟),接着南行出九里冲致麻城福田河。所以紧靠木陵关东侧山脊就是苏轼笔下的春风岭。
5、几点疑惑与友人商榷
一是关于时间节点。根据一直以来的说法,苏轼是元丰三年正月十八日到达静居寺,应该很晚了,在静居寺怎么也得住一天休整一下吧,正月十九一整天用来游览、会友、读书、咏诗,这符合逻辑;正月二十到达湖北岐亭,好像没问题,细究问题就来了,怎么在正月二十这一天时间内行进那么远?人平地正常行走,平均每小时5公里,12小时不停地走,总的也不过60公里;马匹平均每小时20公里,那是在平地上,在山地就会大打折扣,且马匹连续行走是不行的。前面说。东线沙窝不大可能,那最可能的西线也有100公里呀,一天赶到不累个半死!光山李甬先生洒脱,依他的看法,苏轼这一路是优哉游哉,正月二十在淮河边住一晚上,正月二十一日至正月二十三或二十四日之间,在静居寺玩几天,正月二十四日或二十五日在光山加禄镇南25里的大许店祁守祥家中又小住一日。李甬先生在其另一文《春风岭究竟在河南还是湖北?》中,明确对正月二十达岐亭表示质疑。这些观点倒是很好,好在我们不必把苏轼黄冈之行的日程排的过于紧张,胡光明先生的“小界岭说”和笔者的“木陵关说”也都有立足之地了。可还是忐忑,因为毕竟不管哪个版本的《东坡年谱》和很多史书都把时间节点说的那么肯定,想合理的推翻好像不是太容易。
二是关于《梅花二首》。苏轼过春风岭所作《梅花二首》多种版本内容基本相同,只是李甬先生多次强调《梅花二首》是“光山度岭作”,笔者遍寻资料,在清乾隆五十一年《光山县志》才找到出处:
清乾隆五十一年《光山县志》所录《梅花二首》及“光山度岭作”字样
李甬先生依据这五个字和前述苏轼《过淮》诗中出现的“淮南村”等,推断出“春风岭”在河南省光山县孙铁铺镇与北向店乡之间,笔者暂不敢苟同。湖北杨立星先生在《苏轼笔下的春风岭也就是麻城的大安山岭》中认为:“‘春风岭上淮南村’可能会让人联想‘淮南村’会不会是河南的村庄,通过《舆地纪胜》、太平寰宇记( 宋.乐史撰)等史料记载,黄州府唐、宋两代皆属淮南西路管辖,这就不存在所谓的问题了!整个黄州府都属于淮南地域!”对此,笔者觉有一定的道理。其实,如果木陵关或小界岭就是春风岭,周河或沙窝境内的小山村岂不就是“淮南村”?而木陵关、小界岭当年就属光山管辖,翻越此岭作诗,岂不就是在“光山度岭作”吗?逻辑上说得通。
三是关于史料的准确性。笔者在着手写这篇小文时,一方面学习大家的文章,一边极力收集史料,笔者找到了康熙九年版和光绪八年版的《麻城县志》、天一阁藏明代嘉靖版、乾隆五十一年版《光山县志》和民国二十五年《光山县志约稿》等一批珍贵资料。实话说,刚开始信心满满,自以为一天就能搞定一篇文章,可第一天基本没动笔,因为上午看资料一百字是一百字,到下午看一百字成一千字了,头大,根本不知从哪下牙。直到第二天下午,看一百字为十字,下笔才感轻松。在这个过程中,发现一些资料提供的很多信息不准确、逻辑性差甚至有不少差错,又头大。想想也是,古时候,编纂的人不一定洞悉历史,对山水村庄也不太可能都脚到手指和现场踏勘,同时对历史人物和事件,不排除会受政治因素影响或凭个人好恶,或褒扬或诅咒;也没有先进的技术手段可利用,哪像现在,一个山头的方位、海拔等数据分分钟搞定。所以研究历史即要以史为据,又要博览群书,广征博引,反复比对,深入研究,才能准确甄别,而以一书一卷为据,可能会误入歧途。
笔者是学数学专业的,所谓的理科生,本不善于文学的思维方式,平时手懒,动笔也少,文笔不免生涩笨拙,佶屈聱牙,加之对本地周边地区的历史缺乏研究,看问题、研究问题、分析问题可能不够全面、不够客观;但理科生也有优点,那就是注重逻辑的严密和结构的严谨,这个优点笔者也有一些。文中尽可能多找一些详实的证据,大家关注的问题,尽可能给出答案。这一切只是因为大别山的山水关寨和人文历史,给了我与一位文化巨匠亲近的机会和去解答文化谜题的言语权,自然乐而为之。笔者的观点肯定是肤浅的,但是努力和认真的。
文中提及的学者,都是笔者关注和敬重的人士,是学习的榜样,他们在所在的领域取得骄人的成绩,就拿湖北学者杨立星来说,百度百科关于“光黄古道”的词条解释,基本就采用了他的文案。笔者才疏识浅,一些观点仅是个人一管之见,对友人本无冒犯之意,疑成得罪之实,在此祈求谅解。
今日周六,上午此文完稿,略有疲惫,中午夏雨淋漓,空气清爽,气温宜人,饭后小憩。朦胧中,漫步毛铺古道,临河观涛,抬眼望,蒙蒙细雨中一袭行人由北而南,由远至近,骑马的,挑担的,行旅匆匆,打头的器宇轩昂,仙风道骨,气场强大,“华严长者貌古奇,紫瞳奕奕双眉垂”,哦,那不正是一代文豪苏轼先生吗?这是要过木陵关去黄州么?正待问候,却突然醒了。原来是这几天太投入了,梦里也在写文章。
2021年7月3日成稿于小潢河之畔